我们上船的一共六人,紫苏和黄连原来就有读过一些书认得一些字,我们其他四人算是大字不认得几个。
出海之后,她便弄了个什么普及教育班,将我们和那些夜们一起集中上课,学习认字算数。
她教的字体奇怪,教的数字更奇怪,后来由朱先生开始教我们后,那些字体和数字就成了凌家密信和秘帐的书写方法,外人,根本看不懂……
随后,她教我们的更多。
而我们看到的世界也完全不一样了。
那浩瀚的大洋,那遥远之地完全不一样的人们,那各种奇异的动植物。
我性子没有黄连开朗,也没有辛夷单纯,又没有苍术聪明,长相也不够紫苏漂亮,六个人里面,我想,她最不在意的应该是我了。
那一日,我们碰上了暴风雨,天色瞬间变暗,巨大的风神号如同一片树叶一般在那惊涛骇浪中飘荡,那时我脸都吓白了,心里真真冒出了恐惧,若是死在这里,那可真是葬身鱼腹连全尸都留不下来。
当时我晃神之中人便往门外跌去,她抓了我的手丢回了舵室,大声叫着要我们自己拿绳子固定好位置,然后她就冲了出去。
她救了好几个人,然后带着风神号从那片暴风雨里出来,当阳光灿烂,蓝天白云静悠悠的展露在眼前之时,我想,只怕是淋多了雨,我眼前发昏,那时候,我看着一身狼狈的她,只觉得,这世上再无比她漂亮的女子。
我的确发烧了,那一日生病的人还有好些新上船的人,我们六个里面就倒了四个。
当时辛夷喝着那姜汤被辣得直吐舌头,直说这姜汤不是人喝的,一定是石大夫为了报复整他来着,前一刻还大声呼喝指挥着一船汉子的少女羞红了脸又恼羞成怒的道,老娘做的,有意见?有意见也得给老娘喝下去!
我差点笑出了声。
那一夜,她来回巡视着照顾着我们这些发烧的人,燕三爷要她去休息,他和七爷来就行了。
可是她说,不行,这些孩子如今无依无靠,最是需要亲情的时候,若是这个时候都冷漠对待他们,以后难免他们不会长歪。
当时,她是和三爷在门外悄悄的说的,别人我不知道,我正睡在舱门口,听得她的话,从母亲死后一直没有哭过的我,流下了泪水。
多年以后,我和辛夷说起那夜之事,辛夷笑着说,他也听见了,他说,你看我们这些人还有那些夜,若不是她一直这样真心相护,一旦成才,只怕就会像她所说,成为的大坏蛋,因为,那时候,我们是被家人抛弃,无所依无所靠之人,爱字怎么写,我们不知道。
我爱上了她。
忽然意识到的那一天,是我们从南美洲回来,在那蓝天白云倒映下,清澈见底的浅滩上。
那天阳光很灿烂,赤道附近的小岛上鲜花的颜色浓烈得让人眼睛都会痛。
她只穿了件白麻短裙,手里挽了个小篮子,光着脚走在浅水里,偶尔捡起一个漂亮的贝壳,便对着光看一会,然后傻乎乎的笑了起来,再轻巧欢快的将那贝壳小心的放入篮子里。
我那少年的心就那样猛然跳动起来,似乎都要跳出胸腔一般,若不是燕三爷就在旁边,若不是辛夷拉住了我……
我一定会冲上去,将那心底的涌动说出来。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对她,并不只是对我的主人,我的船长,我的师傅……
她有杨昭,她有燕三爷,她和三爷在一起,只是那画面,就让看的人都觉得幸福。
我,压抑住了自己的心。
她将跑美洲的船队交给了我,带着我在那新船的舵室里,将我的手按在了舟师的座位上,笑意吟吟的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天地,一船之长,苏合香,以后,你可要担负起这一船之人的性命,我相信你,苏合香,你是我最好的船长。
我低了头,没让她看到我盈眶的热泪,虽然我知道,她对每一个单独放出去的少年都会这么说,她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抱有真心的期待。
可是她给我的是美洲商线,那个路途最遥远,却是最重要的线路。
我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她最好的船长,美洲航线,会是凌家最赚钱最安全的线路。
我做到了。
可是,那次我满怀喜悦的回到凌家村,却听到了燕三去世,她没了踪迹的消息。
我找到了那个山崖。
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就算她只当我是燕三的替身,就算她根本不记得这事,根本不记得我。
可是那一刻,我想,我就算死,亦心满意足了。
那一年我们跟着她回到了大周,辛夷想去找他的家人,我便陪了他一起去。
辛夷家离我们家大约有两百里路,逃荒的时候那是走不到头一般的路程,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却不过是快马一日的事。
辛夷劝了我一日,看着他和久别重逢的妹妹一家和乐融融,我也不想扰了他的兴致。
我回了家乡。
田已经重新种了起来,青山绿水依旧,我却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熟悉。
村子被烧了后,那些田地便被当地大户瓜分,重新建的村子住的都是大户的佃户,包括一些逃难回来的村人。
村人见了我很惊讶,看着我的衣着又很羡慕,表现得都很热情,直到一个村人以嫉恨的口吻说,不过是给人压赚的肮脏钱,竟然还有脸回来,就算回来,也不会让你进吴家族谱的。
我淡然而笑,吴家?我早已经忘记了这个姓氏和原来的名字。
我是苏合香,凌家当家的手下最厉害的船长,我一年下来,她分给我的红利都是几十万两银子。
我从那大户手里将整个村子和周围山地都买了下来,我毁了吴家没有被烧掉的那个祠堂,建了一个庙,我用她的模样雕了一个观音玉像,让她受四面香火。
我只希望她做了那么多的善事,能有好报,能过她一直想过的那种日子。
就算我不是她身边的男人,就算只能这样经过长久的相思才能见上那么一面。
我只要她过得幸福。
回去的路上,路过邻家村子时,我绕了一下路,这时候,乡里乡间的都知道我回来了,我跟着海商出海成了大富翁回来了,虽然各种阴暗的猜测都有,但是一下拿出十万银的气魄还是让所有人都动了念想。
包括那个喜欢送帕子给我却连一口水都不愿意给我的姑娘,她本是百里之地有名的美人儿,逃难之时她小姨被家人送进海州官吏家当了姨娘,得以分到了凌家送过去的救济粮,一家人回来后又拿回了原来的田地,日子过得很是红火。
而那姑娘本来定的夫君却早死,现在成了大姑娘待在家里。
那天,大雪飘落之中,她穿着嫩黄的轻衫站在村头索索发抖,那让百里八乡称赞的美丽面容上带着怯怯讨好之意。
我从她身边打马而过,溅起的泥泞落在了她那美丽的衣裙之上,我没有回头,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没给她留一个。
我找到了那户人家,那个送我半个饼子的姑娘已经嫁了个老实庄家人,虽然过得贫穷,脸上却满溢着幸福。
半饼口水之恩,我留了万两银票给他们,可是,那姑娘和她夫君却只要了五百两,他们说,再多,对他们就不是福报了。
拿了超过自己能得的,就会遭受报应,只怕连原来拥有的幸福都失去。
出村之时,父亲找了来,身后还带着两个稚龄男童,他说那是我弟弟,是我那漂亮后母生的,他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血脉相连的父子,若是不认,那便是大逆不道。
其实父亲这些年过得不错,家中的钱财他都带着,后面娶的那个漂亮女人也是个能干的,他们回来得早,便在县城盘下了一个小店面,这么些年,只怕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个不知道进到什么地方的儿子。
现在却找了过来。
我想,若不是我一直想着要做一个符合我名字的人,我一定忍不住怒气,忍不住对那个根本不知道羞耻为何物的男人动手。
我没动手,我只是告诉他,你认错人了,我是苏合香,不是你说的那个吴平安。
我是凌家当家的凌清羽的苏合香,只属于她的苏合香。
丢了满脸愣怔的父亲在身后,我策马的鞭子都扬得轻快起来。
我再度回来,听说的却是杨昭战死的消息,我坐在那山崖上,心痛如绞。
那位于遥远京城的人,她将会如何难受……
她,决定造反。
我不像七爷他们有那么好的武功可以为她挡刀挡箭,也不像方统领他们可以领一军,在她一声令下,便可以去攻城陷阵。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赚更多的钱,带回来更多的白银黄金,为她将要做的事打下坚实的经济基础。
这次,我去了以前从来没去过的北美洲。
北美洲就像她说的那般,是个极为美丽的地方,也是个危险重重的地方。
这里的土着人种族很多,不像南美洲那里,已经由咕噜统和在了一起,这里的语言也和南美洲那边不一样。
这次,没有她带领开拓,一切都要靠我自己。
自己做决策,自己做判断,自己带队和那些土着人打交道。
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当然,这主要是靠我们带去的丝绸瓷器等物还有我们船队那强大的武力威慑力。
辛夷夸我,说是我那圆滑的外交手段和那温文尔雅的举止让他们产生了好感,我只是微笑。
她跟我说过,这些土着人都很悍勇,越是强迫反抗就越厉害,不如像朋友一般的和他们打交道,我们要的是互相的利益,而不是灭掉一个种族,但是,武力却是必要的后盾。
我知道我长得不错,也知道这么多年下来,我身上已经有了自己的气质,那些都会让人心动。
可我没想到,在这异国他乡,也会被人看上。
土着女人喜欢的不都是那些孔武有力皮肤如蜜般的勇士嘛?像我这种和他们比起来弱不禁风的男人,我一直以为是没有危险的。
所以,在他们族长邀请我去他们山里的村落做客时,我去了。
当时辛夷他们带人前去矿山收货,留下的护卫不多,我便让那些护卫守卫营地,只带了两人就去了他们村子。
族长的女儿我也见过,当时她跟着族长一起前来我们营地谈判的时候,还让营地里的男人们起了哄。
虽然是异族女子,却真真是个美人,那活波强悍生机勃勃的模样,让人不喜欢都难。
族长在宴席上就提了出来,要我娶了他女儿,接替他的族长之位,这样,这周围千里之地的就都是我的领土。
我当时很惊讶,和土着人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我知道他们很排外,就算族长是一族之长,部落的首领,也不可能这么就将自己的领地交给一个外族人。
可是,我更加不虞的是,他那好像是我占了大便宜的口气。
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留在这里,别说一族之长,就算把整个美洲给我,我也不愿意留在这里。
我是要回去的,总有一天,回去她身边。
我用尽量委婉但是毫不犹豫的态度回绝了族长。
当时的气氛猛然冷了下来,我想,那些战士只怕会要动手,我身边的两个护卫也紧张起来。
我却不觉得害怕,就算这是大大的削了他们的面子,但是我们毕竟还有贸易关系在,还有营地里那比他们都强悍的武力。
我只是说我配不上他们尊贵的公主而已,若是这样都要动武,那么这个部族也差不多到头了。
果然,冷凝的气氛只是那么一下而已,那位公主自己打破了僵局,她笑着给族长劝酒,说这种事情怎么能在这里说,又给我劝酒,酒杯送上之时,她眼波流转,让我不觉心都多跳了一下。
每次察觉危险,我都会这样,可是那次,我却的确有些托大,我没想到,那个公主,真真是胆大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