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东街叶府占地宽广,由叶成安靡耗重金打造,楼宇富丽堂皇,巍然屹立在云骑桥畔,端的是骄横霸气。老将军除了戎装,一身锦青常服走进叶府时,姿势挺拔,与宽静府宅相衬。
众人识得他的面,纷纷低头施礼。
叶成安走进前院议事厅,避了秋叶的主位,坐在一旁的锦缎椅中。他安然接了银光递过来的秋茶,下令道:“请公主进屋。”
银光快步走向地牢,架出程香,将她交付给侍女们整饬得清爽了,才让侍从抬着软辇送了进去。
程香拥坐在厚厚锦衾里,手上捂着小火炉,身边有侍女递过热汤膳食,光景已非昨夜能比。她咽下补汤,满足地咂咂嘴,笑道:“八成又是灵慧妹子看不过眼,去请来了老将军。就是不知老将军,能不能镇住黑心秋叶。”
叶成安冷峻道:“世子由我一手看护长大,连我都要避开锋芒,你们还敢成日的挑衅他,惹得他动怒施刑罚,搅得朝野安宁不得?”
程香依旧在笑:“要不怎样?任由初一被他压在爪子下,吃得死死的,还不兴反扑一次?再说了,没有我的挑衅,他的日子岂不是过得十分无趣?”
叶成安冷冷道:“身为公主,没个正经。”
程香被笑容牵发了嘴角伤势,咝咝吐气:“我没正经不打紧,毕竟公主出自江湖,是父皇赏赐的名分,可秋叶堂堂王侯之尊,竟为了报复我折损他宠侍一事,变着法子折磨我,是不是更没个正经?”
银光担忧她与秋叶交恶深重,曾告诫她,当她去客栈那日,强迫冷双成跪在跟前时,就引得公子动怒,望她不要再去忤逆公子。
程香自然不以为意,也没想到秋叶会秋后算账,将惩罚加倍讨回来。
她称冷双成为“宠侍”,想在老将军面前蒙混过去,只求达到告状的目的,殊不知,老将军已从灵慧的陈述中,较为清楚地了解到了秋叶近日来的心思浮动。
叶府有了老将军坐镇,不至于陷入忙乱中。他命银光送程香回公主府,更是银光乐于见成之事。银光骑马随行在马车外,问程香:“公主与初一无甚大渊源,为何要一力应承到底,不惜触怒公子?”
程香歪在软榻上悠悠笑道:“我欠初一人情,所以心甘情愿为她驱使。”冷双成赢了她整座赌坊,后又双手奉还,博得她激赏;再就是冷双成想得精细,多留了一个后招,正好和她的心意不谋而合。
正值肃青候增兵边关之际,秋叶或许要下手迫害萧玲珑,引发萧政出兵,与之混战一场从而顺理成章抢回燕云议和地盘,秋叶的心计可谓藏得深,只是苦了边疆希求安定的老百姓们。
程香只想求和,免干戈,为此还催促冷双成进宫面见秋叶之后,求他放过萧玲珑,一并泯灭挑起事端的祸心。
只是事情不奏效。
银光送回程香后到叶成安跟前听差,叶成安问:“公子每日进水晶阁练功么?”
“是的。”银光恭敬答道。
叶成安沉身坐在椅子里,不显任何不耐神色,仅是冷硬说道:“每日不间断,看了十九年,那些壁画应是给他长了个记性罢?”
银光落落回答:“公子心性一如既往,没有发生过偏差,应是记得将军教诲,不可执迷于外物,请将军勿要忧虑。”
叶成安看了看银光:“你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银光躬身受教,更显恭敬。
不多久,秋叶披着一身的清露走进门来,衣袍犹带风雪之气,容貌冷峻无比。他看都不看坐在一旁的叶成安,径直去了后厅梳洗,阿碧连忙跟过去伺候,再小心候着他返回厅堂时,在他新换的锦袍之外,加了一件银貂披罩。
秋叶摸了摸披罩,触手柔软,质地精良。他从肩头取下它,递给了阿碧,冷淡道:“改小一些。”
阿碧深知主家公子心意,即刻施礼离去。
秋叶走到主座前坐下,对一旁躬身施礼的银光说:“退下去。”待整座大厅只剩俩人时,他依然看都不看叶成安一眼,冷冰冰地对着空气发问。“什么事?”
眼见一手培植起来的外孙如此冷漠无礼,叶成安不以为忤,反觉满意。坐在这里等他回时,叶成安就想出了对策,该怎样化解目前的种种纷争。
需顾虑皇家颜面,为陛下解除边关烦忧,安抚灵慧公主的心伤,妥善处置程香的刺使罪名。
叶成安不紧不慢开了口:“萧政增兵至三十万,提调来整支铁狮团,世子有何高见?”
秋叶没有心思兜圈子,冰冷撂下一句。“直说来意。”
叶成安果真不含糊:“世子需督送雪影营入儒州,做好备战准备。如果萧政按兵不动,我方就要先引他出手,绝不背负毁约罪名。”
秋叶不动声色地应承了下来,随后冷然坐在椅中,似是在考虑什么。叶成安揣度到他的一二心意,本想出言告诫,谁知他已经冷淡地下了逐客令。“我有分寸,将军可退下了。”
叶成安背手站在秋叶座前,拿出了睥睨沙场的气势,沉声说道:“国事需由世子担忧,记得早些启程。”他慢慢踱出了叶府,叮嘱银光,务必催动秋叶早些去儒州主持大局,叶府交由他来打理就行。
银光自然把话带到,秋叶却置若罔闻,径直坐了一刻。他起身走向书房,站在书橱前,静望了半晌,才抽出了古籍天残棋谱。翻到玲珑珍局那一页,绢布里别着一封折叠起来的金帛纸,纸上内容是他熟悉不过的契约原件,用以限制了青衣奴初一的生死。
契件在手,约者不再,还残酷的刑罚,对她而言,也只成了一纸空文。
秋叶揭下金帛纸,冷冷道:“逃到天边也要落进我手里。”
身后的银光噤声不语。
秋叶将金帛纸交给银光:“找工匠换走初一的名字,写上萧玲珑的,再昭告天下。”
一日之内,都城就散出了消息,言传肃青候之弟萧玲珑曾委身入世子府做奴仆,现已逃遁,依照国法需追责,再不归案,将被戮尸以儆天下。
短短一日之间,风声还未传到轻烟小筑。此处雅名由租赁在村中的书生所取,他们温课学习,进城应考文试及太医院,多有不中者,又退回来苦读,因而对突然出现的两名文士,也不会有任何异心,只当那两人是同类。
冷双成带着萧玲珑水遁逃来此地,走进程香置备的庄院,心里始终放不下。
庄院四处太过空旷,不易藏匿行踪,她索性提着圆溜溜的皮鼓,趁黑摸上了柳坡,在一处墓穴里住了下来。
秋叶即使还跋扈,也断然不会来惊扰死魂,她算定了他找不着。
她将主人尸骸妥善安置好,又将萧玲珑塞进了石棺里,找来被褥,给他细细垫在身下。她打开皮鼓,取出油纸包裹的药膏与所需之物,放置在手边。
萧玲珑的气血亏损得厉害,在暗河里浸了一夜,脸泥逐渐剥落,露出本来的面容来。
他的肤色苍白,脸形轮廓极俊秀,翕张着纤黑的眼睫,如同梅林抖落的花霰,在阴冷的墓室里,显得那般无助。
冷双成不敢耽搁,替他疗伤上药,擦拭到脸上时,发觉他的鼻梁直挺,薄唇紧抿,隐隐带了一股卓然味道,若不是经过尊优教养,决计难以形成这种气质。
她暗暗称奇,心知又对萧玲珑看走了眼——他绝不是由自己形容的那样,是一个落拓的、四处讨生活的人。
这时,萧玲珑张开了眼睛,或许是从严重的创伤中醒来,使得他眼角上挑,不自觉地带了一丝邪佞气息。
冷双成看得仔细。萧玲珑露出本容后,气质神韵大为不同,有了一层透冷的孤清,只是当他垂下眼帘时,才又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暗叹,真是一容多变,活灵活现,不曾辱没千面玲珑的名声。
萧玲珑打量了四境,看冷双成半晌望着他没说话,冷不防说:“我生得美毋庸置疑,能让初一看得目不转睛,也是造化。”
冷双成退到石阶上坐着,淡淡道:“玲珑能开玩笑,可见性命无大碍了。”
萧玲珑想撑起身子,直觉疼痛难当,又艰难地放下了手臂,说道:“想些开心的,就不觉日子过得苦了。”
冷双成认同他的道理,没有接话。他躺着说:“这地方不好,没有香枕头软被子,身上痛得厉害,初一去找些香料来,给我熏熏味儿。”
冷双成走出去折了一枝梅花,□□石棺角,见他撇撇嘴,扬袖轻轻扇了扇,送过去一缕暗香。她垂眼问:“够了么?”
萧玲珑笑了起来。
墓中点着一截白蜡烛,冷双成在空处收拾了一个地铺,正盘膝坐着养神,耳边传来萧玲珑的呼声:“肚子饿了。”
她闭眼问:“不是刚吃了馒头么。”
他应道:“我要吃烧鸡。”
她走出去一刻,当真取了一碗冷鸡,放在他面前。他不客气地扒下鸡腿吃了,动作极斯文。她看着他,正在推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笑了:“我与公子,谁生得好看一些?”
冷双成对于美丑没有极为细致的区分,因而不答话。
萧玲珑垂下眼睛:“我是因你才被公子折磨成这样狠,难道还讨不来你一个真心话么?”
冷双成应声答:“不尽然。”
“什么不尽然?”
“公子迫害你,还有朝政上的缘由。”当即,她就说了秋叶挑动战端的隐藏心思。
萧玲珑冷笑:“黑透心的男人,公报私仇。”
冷双成无言以对。
他又问:“你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比公子顺眼些?”
她仔细看了看,应道:“都差不多。”
他指着自己:“可要看好了,我是不一样的,别忘了我的脸。”
她问:“为什么?”他不答。
她复又闭眼养神。
整个晚上,墓穴里都很安静。快到拂晓时,萧玲珑突然全身发热,额上渗出一层层汗,嘴里还在念叨着:“记住我,我不是多余的。”
冷双成绞来冷手帕给他擦汗、敷额,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初一,别忘了我。”
冷双成应道:“好的,手别乱动。”她给他喂了药汁,想将他安顿睡下,他却发蛮力缠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远离。她无奈,只能拉开身子,将手臂伸到棺沿上,由他枕着睡了过去。
墓门处渗进了一丝阳光,她转眼看着光亮,暗想到,天转晴了,适合养病伤。
一连十日都是好天气,躲躲藏藏的冷双成与萧玲珑,逐渐养好了身体,并未落下残疾。萧玲珑将他们俩人稍稍乔装了一番,装作结伴而游的书生,戴乌冠穿深衣,与落第返乡的书生们一起,乘坐驿车奔赴儒州。
冷双成曾问萧玲珑,既然不愿回萧家祖宅,那么眼下想去哪里。萧玲珑毫不犹豫答道:“铁剑山,初一去帮我采摘铁蔚制药丸。”
冷双成想了想,应了他所求。
驿车顺利通过几道关口,去了驿站停靠,冷双成与萧玲珑只得下车步行,跟在书生们之后。萧玲珑将包袱丢给冷双成,舒展了下腰身,仰头望着天空,说道:“那只大鹰好像在跟着我们。”
冷双成抬头打量,看清了是叶府出来的矛隼,微微动容。“难道他知道我在这里?”
还来不及纳闷,那只鹰隼已经俯冲了下来,发出一句清绵的叫声。
冷双成立刻拉住了萧玲珑的手腕,萧玲珑也察觉到了异状。
风动,攒起树叶飞转。
一阵草木及地的窸窸窣窣声从远处袭来,速度之快,只能让冷双成想起一个可怕的组织:哨羽。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当即拉着萧玲珑跃向了官道旁的树林,以此来遮蔽身形。
可是比他们更快的,就是哨羽的飞箭。
唰唰响声一片,铁箭银羽如暴雨一般,气势汹汹扑进树林,一排箭矢落地后,又有后继的袭击赶来,简直可称雷霆万钧。
冷双成不便回头,拉起萧玲珑飞跃,北方的树林多植高木,巨臂擎天,地面缺乏树枝的遮挡。她奔跑了一阵,突又听到极为剽厉的破空之声,乌笃笃地扑向她与萧玲珑空张的后背。
她运力于袖,掀开萧玲珑的身子,转身去应对追来的箭羽。
一金一银两道疾光霸道杀到,如同瀚海流星,夺人眼目。
冷双成不敢大意,在电光火石之间,卷袖去扑眼前的流光,金箭被扫落,后面的银箭堪堪划破她颈边,削出一道血口子。
才出一招就能伤到她,着实让她心下一凛,她站定了身子去看前方来人。
青木树丛后,影影绰绰站着一道雪袍身影,如水上一抹孤鸿,风掠过他的袍角,扬起了金线缀饰的章纹。他冷淡看着冷双成,挽弓又射出两箭,隔着这么远,身上的冷漠气息与箭尖的锋芒杀意,毫无保留地送进冷双成眼里。
“初一!”耳边萧玲珑在唤,示意她从左右两方包抄过来的哨羽箭卫。
“知道了。”冷双成闷声应道,反手从背负的包袱里扯出皮索,灌力上去,将它舞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鞭子,打退了雪衣人第二次的箭袭。
萧玲珑看得心惊:“连公子都来了?”他扯过冷双成手臂,发力朝树林深处跃去。“不可恋战!局势对我们不利!”
冷双成在风声中回头远望身后,发丝迷乱了她的眼睛。雪袍身影一步一步稳定行来,没有丝毫的慌乱,持弓的手干净有力,连飞舞的碎叶枝末,都不能沾染他的袍角。
冷双成泯灭了探身再望的心思,带着萧玲珑掠出了树林。
后面百箭齐发,连成雷霆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