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秋叶揭析暗箭袭击的缘由,冷双成满腹的防备松懈了下来。她放开扶住他腰身的手,淡然道:“事后追悔,又有何必。”
秋叶倒在她肩头,嘴角泅出一口血,顺着她白色衣衫流了下来。“我要你明白我的决心,无论如何,我不会再伤你。”
他将整副身子的重量压在冷双成肩上,迫得她无奈再扶住了他。“似乎不管我再说什么,世子都不会改变决定?”
“是的。”
“一定要偿还么?”
秋叶已痛得说不出话来,规矩垂着两只手臂,只是侧身倒向她胸口,嗯了一声。
冷双成暗想,那么就让他偿还罢了,至少要让他明白,随意伤害别人,哪怕是自己,也并非是一件乐事。
她尽力踮脚撑住他倾靠过来的肩膀及上半身,发觉他稍高略沉时,不得以,还伸左手搂住了他的肩,空出右手摸向了箭伤处,轻轻碰了碰。“痛么?”
秋叶立刻答道:“痛。”
冷双成回道:“痛了便好。”再按了按他伤口,依然碰到了箭杆。
他的薄唇便不可抑制地轻颤了起来。“知道我痛,还来折磨我?”
她笑了笑:“世子有所不知,需触碰伤口才能知晓您的痛意程度,以免肌肉坏死难于治疗。”说归说,她却再也没有伸手。
他的身子越发沉重了,额上的薄汗缓缓滑落下来,他逡眼看到她在打量伤势,就着她微微低头的势态,朝前凑了凑,等她抬头时,脸颊就刚好擦过他的嘴唇,像是特意送上去似的。
冷双成用手抬起秋叶下颌,恼怒道:“受伤了也不安分。”
秋叶的汗水滴在她掌心,轻轻浅浅的,如同他的语声。“擦汗。”
她不动,他冷淡自持地看着她:“双手痛得使不出力,只能央你帮我擦汗。”
冷双成抬起衣袖替秋叶擦去了汗水,觉察到时辰捱得差不多了,应是让他吃到了痛意,才扶正他的上半身问:“不传军医来看看么?”
“你替我疗伤。”
“没工夫。”
秋叶了然指明冷双成的意图。“你有时间扶我多吹一刻冷风,却无半点工夫替我看看伤口。”
她没说什么,不应。悄然撤回扶住他手,看他晃动了一下,又朝自己栽倒,才伸手带力一托,托得他摇摇晃晃站住。
夜色中,秋叶的唇色几近银白。他的左肩流血不止,最初的火辣感逐渐变为钝痛,也提醒着他再也拖延不得。见她毫无怜悯之色,他低声道:“真是狠心。”
冷双成回道:“说我狠心,那是因为世子尝到的痛意,还不足以抵挡我所忍受的十分之一。”
他勉力站直问:“除去箭伤,你还需忍受什么?”
“寒毒。”
心思灵敏的他立即想到,为了摆脱世子府的追杀,恐怕她还被引发了寒毒。他看她担着风的双肩,总算找到了消瘦下来的原因。
“我曾说过,不让你离开我身边,否则难以护你周全。”他握住她的手腕,太过用力,迸得伤口出血,“为什么不听?”
她对上他的眼睛,看到一片痛苦之色如墨海泛滥开来,知道他的情意不是假的。既然他不假,她就认真答道:“寒毒裹身,死期将至,我需抓紧时间了却心愿。世子有参天之志,身负国家重任,又怎能拘于私情之中,被束缚了手脚?”
他听后冷笑:“揣着这副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可以大方离开我了?”
已诉心迹,他听不进,与他周旋,伤身又伤人,她闭嘴不答,渐渐兴起了烦闷意。
秋叶紧紧抓着冷双成的手,伤处濡血,他看都不看。“听着,冷双成,还大的责任由我担着,还多的困难由我踏平,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她默然不应,皱起了眉,他将她扯到怀里来搂住,说道:“你所顾虑的无非有四处:毒发、重责、外公、指婚,我可一一为你解决。”
雾气扑在秋叶外袍上,加湿了血迹。他的右臂已不能动,仅用左臂,紧紧挽住冷双成。冷双成若强退,可以挣脱开他的缚力,可是也会让他支撑不住而倒地。她细心想了想,顾全了他的伤势,依然站在他怀里,听那冷清的语声一字一句说道:“我翻遍天下也要找到解药,不会让你毒发身亡,若不然,有我来陪葬。我一死,世上再无人能统领世子府军力,燕云防守随之溃散,即便是当今天子,也不得不举送半壁江山祭奠你身亡。”
秋叶以死明志,阻止了冷双成的朝后退让。他低头抵住她的侧额,清楚说道:“你好好活着,对我至关重要,对天子至关重要,这是整个宋境都改变不了的事实。我已唤程香传话宫里去,身为朝臣,再被赐婚,必定弃王家不顾,拥兵自立为主——我敢违背天下道义,只要你应我一声,不再逃,留在我身边。”
冷双成未想到,带着一身寒毒苟活于今世,会在秋叶身上,引发一连串严峻的后果。他向来说一不二,她不得不考虑该怎样妥善拒绝他的决心。
以眼下情境来看,只能采用柔策。
冷双成一直不回应,看得秋叶眼冷。他勉强抬起右手,拉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挣脱不得,骨节里冒出的痛意也被他强压下。“我软禁了外公,残了他半身,还迫他去与皇帝提亲,准我娶你为妻。连最后一道障碍都被我推倒,你还有什么顾虑的?”
冷双成不是顾虑,而是不想屈从心意。毒发之后,她记得最深的便是撕裂身体般的痛苦,痛得她觉察到毒血逆流,恐怕不久就要被夺走性命。她不畏死,只怕来不及找到木先生,一偿孺慕之情,更不敢空许秋叶承诺,无端引发他心苦。
秋叶紧贴着冷双成,左手扶住她的后脑,看进她瞳海深处,极冰冷地问:“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眼睛带了威压之意,提醒着她,他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句应承。
她无法应承,只得正容对他。“我活不了多久,又是累赘,世子何必执意不放?”
连番剖露心迹只换来如此淡然的一句,惹得秋叶眼底隐隐生怒。他抓住冷双成的头发,力道之大,掀落了她的毡帽。“你是要逼我死罢?”他低头在她耳边问,“还是装作听不清我的话意?”
冷双成拍拍他的手臂,忍痛回道:“您先养好伤,隔日再提我面命,如何?”
秋叶遽尔放开了抓住她的手,转身朝驿馆内走去,一步一滴血,身心俱痛,步伐坚定,不留一辞。
秋叶远去,清冷的风里没有任何动静。
冷双成取下戟架前的帅旗,快步走向落脚的柴房,摸到灶膛间有余热,当即点燃柴火升起高温,将旗杆丢了进去。待灶膛传来闷响,她打起凉沁的井水,倒入早已预备好的冷凝药膏,反复冷却杆身。数次之后,乌黑的精钢已裂出几道缝隙,她提掌一拍,震得滚烫的铁皮纷纷碎落,显露出一柄银白色的菱尖枪来。枪长不过两尺,枪身圆润,久蔽在旗杆中,只是蒙了层锈渍。
冷双成洗净菱尖枪,仔细端详这柄形如判官笔的逆天,雪亮的光芒逆向流转,映得她的双眼如秋江之练,澄澈一片。
刑天之逆,搅碎银汉,枪中霸君,莫测变幻。
手持神兵利器,令冷双成信心大增,似乎眼前再也没有难事能击退她一步。
冷双成从一旁的包袱里,取出避水衣。避水衣以柔韧金丝打底,呈软甲状,前后两大片连在一起,可护住主人周身。她看了心下一动,提短,枪逆天去戳,竟不透枪尖。再带上五成力,依然不能毁坏软甲密丝,只是在上面挑开了一道缝隙。
她怕毁坏衣甲,不敢贯入十成力,但能推断得出来,它必定会卸掉一部分杀伤力度,使得主人少受伤害。
冷双成收好避水衣及逆天,提着包袱走到前院门口,抬脚迈出门槛,稍稍有所迟疑。身后传来重重的跑步声,她回头去看,军医撩着衣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姑娘,行个方便,助老夫拔箭疗伤。”
金银双簇箭的威力不仅体现在射杀前,还体现在中的后。
双箭神技传自于谢家,秉持武道遗风,箭身不会淬毒,却不能任人倒拔出。金箭射出,必破肩骨,第二箭紧随其后,勾住血脉经络,若强行拔出,必残伤者半胸。
秋叶不发一语坐在椅中,鲜血染湿半件衣袍。军医进门就说道:“老夫斗胆请来了方才那位姑娘,照顾一下世子的伤势……”
一个请字,道出了冷双成本意想离去的事实,此次回转,只是应了军医之请。
秋叶变得冰冷骇人。“都退下去。”
军医不明缘由,诺诺退向了廊道外。冷双成站在了门边。
秋叶撕开肩衣,走向陈列架前,抽出了蚀阳宝剑。红光凛冽盈室,比不上他的冷清脸色。冷双成不敢贸然靠近,见他持剑削向肩膀,猛然醒悟了过来,大声道:“使不得!”
秋叶垂剑一顿,冷冷道:“与你何干系?”
冷双成极快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使了几成力,压制了他的剑势,恳切道:“世子明知疗伤之法,又何必行险招伤害自己。”
秋叶起力一震,震开了她的手。“既口口声声唤我‘世子’,就拿出卑对尊的礼节来。”
冷双成立即跪在他脚边,又伸手压住他手腕,说道:“自行拔箭极为危险,公子若是信我,不如让我助您一臂之力。”
秋叶冷冷一笑,并不应,朝后疾退一步,摆开了她的压制,手上动作不停,持剑反削肩后。蚀阳剑锋掠过,削断了金箭尾杆,也拉痛了伤口的经脉。他生生忍受了激痛,稍稍屈曲右膝,倒持剑尖一顿,杵住了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冷双成膝行一步,他就冷喝道:“退下!”
她跪在原地不动,看着密汗从他额上滑落,掠过苍白的脸,与他一样失去了热度。
秋叶勉力站直了身子,将蚀阳抛开,抬手拍向右肩,准备硬生生震出残余的箭矢。冷双成见他如此不管不顾,只得扑上去抱住了他的双腿,扬声道:“我应你总成,不准再伤害自己!”
秋叶屈膝顶开她的扑抱,冷颜道:“免了。”他转身欲退,想离得她更远一些,她白着脸说:“公子可要想清楚了,先前可是你要我留在身边,不许离开的。”
他低头看她:“你应的事,是哪一件?”
“只有一件。”
“说清楚,让我听得到。”
冷双成无奈答道:“留在公子身边,不生逃离之意。”
秋叶按了按伤口穴位,持药巾替自己止血,应道:“不够清楚,再说一次。”
她又说了一遍,他依然不满意,还抛下了染血的药巾。她细心想想,腹诽一句“不改德性”,再说道:“冷双成守在秋叶身边寸步不离,可立字书为凭。”
秋叶走过去拉起了冷双成,紧紧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契约于你形同空文,你该如何取信于我?”
她回道:“我不骗你,但需给我一年期限。”
他低声:“我连片刻都离不得,又怎样给你一年。”
冷双成后退几步,站定了看秋叶,坚持说道:“不想我失信,必须让我先了心愿。”
秋叶平伸左手,屈指向她招了招。“你留我身边,我亦然能助你了却心愿。”
她问:“燕云局势紧张,难道你能不顾责担,只注重于我的私事么?”
他极快答道:“不能。”
“那便定为一年期约,你不可束缚我行踪。”
“不行。”
冷双成脸色沉了下来:“公子讲些道理不成么?”
“你先嫁我,我才信你。”
“半年,不能再少了。”
“嫁我只需一晚。”更是快捷。
“婚姻岂可儿戏——”
“不儿戏,外公已上书奏请,天子批准是早晚之事。”
冷双成站着想了又想,十分胸闷,直觉不该再回来照顾秋叶,事情发展净是出乎她意料,被他用了各种手腕带向利于他的那一方去。她的心里堵得沉,言语也是涩然。“实话相告,我不想屈从心意,公子再是得寸进尺,我誓不应命。”
“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