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小慧儿家,两人又走在村路上。王学礼说:“老钟大哥,这次我想请你带我去一户伪贫困户家。上午去的两家都锁着门,这会儿再杀个回马枪,或许能摸到实情,老林如果问起来,就说是我坚持要去的,你也可以摆脱干系。”
钟祥瑞点头称好。
二人来到上午锁门的一户人家,这会儿果然铁大门上的锁头已经下了,院子里停放着两辆电动摩托。进到屋里,见炕上摆着一张小方桌,一家四口人正在吃饭,餐桌上是白面大馒头,酸菜大骨头汤,金黄的炒笨鸡蛋,拍黄瓜拌油炸花生米。
钟祥瑞说:“德胜兄弟回来啦,上午林支书和这位新来的第一书记来家里走访,怎么是铁将军把门啊?”
那个被称作“德胜兄弟”的男人垂着头,支支吾吾吭哧半天不知如何应答,他媳妇忙抢着说:“老钟大哥你不知道,你德胜兄弟肾病又犯啦,我带他去镇卫生院瞧了瞧病,两个孩子去镇上补习功课,才回来,这不刚端起饭碗吃中午饭嘛。你说现在孩子补个课,一小时30元,一上午俩小时,60元进去了,跟抢钱似的。”
王学礼注意到,这个德胜看面相,是个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媳妇倒是与一般的农村妇女外观形象完全不一样,面皮白嫩,烫着短发,带着几分妖冶之气。
钟祥瑞问:“查的结果咋样啊?”
德胜媳妇说:“能咋样,开了几服汤药,继续吃呗。饶是这身体状况,开春儿还得出去打工,不出去干不行啊,两个小崽子一个上初一,另一个上初三,书费学费外加补课费,一个个大坑都敞着口儿等着钱往里头填呢。”
王学礼说:“孩子是家庭的未来和希望,困难只是暂时的,等小哥俩长大学成了,你们家的难题也就解决了。”
德胜媳妇忙附和道:“第一书记到底是城里来的大干部,站得高看得远,一句话就说到褃节儿上了,哪像咱家德胜这个死脑瓜骨,就图眼前利益,竟然想让老大辍学去城里学厨子,说学好了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块。”
王学礼说:“厨师也是社会工作的一种,关键要看孩子的志趣是什么。”
德胜媳妇说:“孩子当然想考大学啦!咱老孔家,孔圣人的后代,哪能不读书识字,辱没先人呢!”
王学礼心说,这个女人看着还真是个人物,大道理小道理整得门儿清,说话又伶牙利齿的,不是个善茬儿。
离开德胜家,钟祥瑞说:“你看到这个德胜媳妇了吧?她叫石丽香,因为总爱涂脂抹粉儿,所以村里人送外号‘十里香’,年轻时在城里舞厅当过小姐,年纪大蹦跶不动了,不知怎么的就跟在城里饭店打工的德胜勾搭上了。回到乡下后恶习不改,还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坚决不干地里的农活儿,鞋上一点泥儿都不肯沾,扬言宁愿再回城里去当小姐也不挨那份儿穷累。她与老林是相好儿,村里谁都知道,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德胜也是敢怒不敢言。几年前德胜赶牲口犁地,不小心让马把下身儿给踢坏了,这下可好,‘十里香’就更理直气壮地跟老林好起来,有时候大白天都不避讳个人。”
王学礼说:“德胜家俩孩子念书,眼下负担是有些重,但如果两口子齐心协力挣钱养家,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更不至于吃国家救济。”
“谁说不是呢!如果他家都能被列为贫困户,那就不叫扶贫帮困了,得改成扶懒帮馋。”钟祥瑞说。
说着走着,就来到一户人家门前。
钟祥瑞哀叹道:“这个老隋家不在我们的走访之列,但却是真的挺困难,隋方舟让媳妇推着轮椅去村上找了好几回,可是,老隋家与林支书家老一辈儿有冤仇,老林硬是别着没有给他家报上贫困户。”
王学礼问:“是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念高中的那户人家吗?”
钟祥瑞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王学礼说:“我听妇女主任刘如花中午说起了他们家的情况,大概是说走嘴了,我一问就不再深说了。咱进去看一看吧。”
二人挪开柳木棒子绑成的院门进到院子里,有一条脖子上拴着绳子的黄狗“汪汪汪”地冲来人狂叫着。女主人从屋里出来,喝住黄狗。
钟祥瑞说:“这位是市里派咱村的第一书记,来家里走访慰问。”
女主人将来客让进屋里。房子是三间低矮的灰瓦房,屋子里的摆设极其简陋,最值钱的家电就是一台老式21寸彩电。男主人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头发胡须凌乱。女主人的两只黢黑的手满是皲裂,一张风吹日晒黑里透红的脸上刻满了生活的磨难。
女主人站在屋子中央不停地搓着两只手,不知该说什么,男主人说:“秀兰,还不让钟会计和第一书记坐下。”
王学礼坐到沾着灰尘的炕沿上,亲切地问:“这位大兄弟,腿伤几年啦?”
男人说:“都整五年了。我一个瘫子啥也干不了,家里的活儿全压在孩子他妈一个人身上了。大小子去年考上大学,全县排第三,孩子争气,咱当爹妈的不能把孩子拽下来不是?这个寒假小子都没回来,说是找了份儿工作,能把下学期的生活费挣出来。闺女去年考上了县一中,学杂费加生活费算一块儿,一个月得五六百元的支出。我和她妈心里清楚,五六百元孩子能吃个啥,放假回来一看,孩子都饿瘦了。”说到这里,男人竟“鸣鸣鸣”哭起来。
这时候,一个瘦小身材的姑娘站在门口,说:“爸,你怎么又当外人面儿哭了,多丢人!我什么时候没吃饱了呀?”回过头叫了声“钟大爷好”。
王学礼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啦?”
姑娘说:“叔叔好,我叫隋丽,今年16岁了。”
王学礼又问:“隋丽同学,叔叔问你,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隋丽有些腼腆地说:“班级排第5,全校大榜排37。”
王学礼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500元钱,递给小姑娘,说:“隋丽同学,这是叔叔奖励给你的。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在伙食上克扣自己。家里的困难是暂时的,有国家的扶贫政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隋丽缩着手不肯接钱,王学礼把钱放在炕席上。
男人说:“第一书记,您真是个好人,我代表全家感谢你。”又气愤地说:“党员干部如果都像你这样,咱老百姓就不愁过不上好日子了。国家的扶贫政策,多大的雨点儿也砸不到我隋方舟的脑袋上,都让那帮流氓无赖婊子沾了去!”
钟祥瑞说:“方舟兄弟你也别太激动,当心气大伤了身体。王书记这次来,不就是了解情况的嘛!”
离开隋方舟家,王学礼心里挺不是滋味儿。沉默了半晌,他态度坚定地说:“这个贫困户名单,必须重新认定!”
钟祥瑞说:“王兄弟,听老哥一句劝,你初来乍到,凡事不能操之过急。贫困户重评我是赞成的,但是必须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得罪了老林,你下一步工作可就不好开展了。”
王学礼说:“谢谢老钟大哥提醒,更要感谢你告诉我这些实情。”
钟祥瑞说:“如果是旁人我就不说这些了,你不是我钟山兄弟的好哥们儿嘛!老林这人确实私心太重,前些年还不这样,所以老支书极力向上级推荐他。这几年受社会不良风气影响,这人变得越来越虚也越来越飘,变得大伙儿都快不认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