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本信息刷新后,通过比对人数一栏可以确定,车上的人都是玩家。
众人按从前往后、从左往右的顺序,依次进行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国字脸女人叫“朱玲”,自称在现实里是有家学渊源的天师,眼下是第三次进副本。她说出自己的职业时,一个打扮得邋里邋遢的男人不屑地冷哼一声,看上去对此颇有些见解。
同样是第三次的还有穿军大衣的男人,叫作“杨运东”,退伍军人,在铁道单位挂闲职。这份履历听起来远没有朱玲的亮眼,倒是车后座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听到后有些激动,大抵是出于那个年龄段特有的对军人职业的认同。
白人青年艾伦和新人女孩周依琳无疑是第一次,前者是搞极限运动的户外主播,此刻兴奋大过于恐惧;后者是名牌大学的大一学生,从睁开眼开始就一直像淋了雨的鹌鹑似的瑟瑟发抖。
其余玩家都是第二次进副本,平均下来,表面水平和第一个副本的玩家差不多。
轮到齐斯时,他面不改色道:“常胥,标本制作师,第二次副本。”
在论坛里收集了不少信息,他因此知道,玩家在副本里死亡后,在现实里不会立即死亡,还有半小时左右的用于留遗言的时间。
他果断决定报出死人的名字,以免坑害完队友后,被人在论坛里说上一句“小心齐斯”。
选择冒名“常胥”,则是出于某种恶趣味。在齐斯看来,让一个正义之士的名字和恶行挂钩,绝对是一件有趣的事。
朱玲环视众人,笑盈盈道:“大家都看到前置提示了吧?这个副本可能涉及大量文本解谜,我们当中有擅长这一块的吗?”
一片沉默中,周依琳吸着鼻子,怯生生开口:“我在大学里是推理社的,也经常玩剧本杀和海龟汤,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她这番话配着她那泪痕斑驳的脸,着实有些喜感,有几个玩家不屑地发出一声嗤笑。
朱玲却认真地看着她,笑着说:“那么依琳,接下来解谜这块就靠你啦。”
齐斯无声地旁观这一幕,眼睫微垂。
朱玲对周依琳使用的这套话术很熟悉,上个副本里,他刚对林辰用过。
至于朱玲的目的,他亦能猜出一二,无非是收买人心,提前绑定队友,以便形成人数优势。
齐斯懒得参与其中,副本机制未明,太早站在人群中心容易暴露自己的底细,成为众矢之的。
客车在一处破败不堪的村庄外停下。
时间大概是傍晚,天空灰蒙蒙一片,没有太阳。由歪瓜裂枣的砖石搭砌而成的村庄笼罩在晦暗下,在被风吹起的沙烟中显出迟暮老人般的死气沉沉。
村口尘土飞扬的泥路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端端正正写着“苏氏村”三个毛笔字。
这里,就是众人要生存五天的地方。
“已到达目的地,请立刻下车。”
车门“咔”地一声打开,驾驶座的方向传来一个沙哑的中性录音,伴随着电磁扰动的“滋滋”声,语气却满含催促意味。
玩家们不敢再磨蹭,纷纷以最快的速度麻溜站起,一个接一个跳下了车。
齐斯窝在座位上,等到其他人都下车了,故作随意地凑到驾驶座旁看了看,除了一台小型录音机外,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他顺手把录音机塞进怀里,略感失望地走下车。
双脚稳稳在地上站定,溅起的尘泥却脏了裤腿,让他不由微微皱眉。
身后,客车自动关闭车门,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一个热情洋溢的旁白男声从脑海底部响起,念起了类似于导游词的背景介绍:
【苏氏村本是一座贫穷的小村庄,年年收成不佳,人人食不果腹,常常携家带口去邻村乞食】
【饥荒年间,各地闹灾,却有神明垂怜苏氏村,降下神肉助其渡过难关】
【许多年过去,村里的老人死了一片又一片,神肉的传说却讲了一遍又一遍,吸引各地游客到来】
【你们十一人是慕名而来的游客,将在村中居住五天,品尝神肉,体验这里的风土人情】
【祝你们玩得愉快】
玩得愉快?死得快还差不多。
有几个玩家已经在心里腹诽起来。
齐斯沉浸在缠绵扭捏、难以挣脱的睡意中,兴趣缺缺。倒是在听到“神明”二字时,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已知诡异游戏存在个主神,《玫瑰庄园》副本中有个在幕后搞鬼的神明,就是不知这个副本中的神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垂怜苏氏村,还降下神肉么?这‘神肉’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让游客品尝,总感觉有蹊跷啊……”齐斯无声地咀嚼着旁白的信息,脑海中没来由浮现出一句话——
“神不爱世人。”
这个副本和上个副本是不同的设定,还是只是相同的龌龊披一层安宁的假面?
目前不得而知。
朱玲顺手将自己的马尾辫扎成丸子头,适时说出看法:“关于所谓的‘神肉’,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故事。传说释迦牟尼佛曾在路上遇到一只秃鹰追捕一只鸽子,鸽子寻求祂的庇护,但秃鹰如果没有肉吃便会饥饿而死,于是佛祖割下自己的肉喂给秃鹰吃,作为抵偿。”
“如果真是这样,这神还怪好的嘞。”站在齐斯身边的胖子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说道,“不知道我能不能拜一拜他,让他保佑我发大财。”
齐斯记得此人叫作“张立财”,是个讲相声的,进诡异游戏后许的愿望是还清欠下的高利贷,并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产。
这家伙看上去又憨又热心,属于好骗可利用的那一挂,也难为他到这年纪还信鸡汤。
当然,这些也有可能只是他装出来的表象。
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小青年听了张立财的话,插言道:“我这三天看了论坛里上千个帖子,得出的最重要的结论就是不要相信诡异游戏的善意。遇到神明之类的设定,预设祂是反派总没错。”
他话锋一转:“对了,你们有人准备到和这个副本相关的攻略贴吗?我没有任何关于这个本的印象。”
众人皆摇头,齐斯亦保持沉默。
那些攻略贴他只看了探究本质和规律的那些,至于分析具体副本的,他一个字都没看。
原因无他,时间成本远大于获得的收益,在齐斯看来,不赚就是亏了——他平生最讨厌亏本的买卖。
和其他玩家不同,生存对他来说并非需要无条件追求的东西,而是可以用价值衡量的。
为了某些更高的乐趣或者天大的利益,他愿意做亡命之徒。
他所反感的,不过是毫无利益可言的无价值死亡罢了。
人群最前面,一直顶着副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神情的杨运东大概想说什么,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将手伸进军大衣口袋里掏着。
发觉什么都没摸到,他讪讪地垂下手,脸上更添了几分烦躁:“这是新副本,新手池里,字母‘S’开头的副本原先就三十二个,这是第三十三个。”
杨运东的语气信誓旦旦,再加上他老玩家、退伍军人的身份,说出来的结论即刻便取得了其他人的信任。
众玩家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有几人已经小声地骂骂咧咧起来。
各个副本的资料和注意事项,都是一代代玩家用命趟出来的;一个新开的副本接收的第一波玩家,毫无疑问是趟雷的炮灰,两眼一抹黑,能做到什么程度全看造化。
周依琳作为糊里糊涂进副本的新人,原本就吓得抖成了筛子,这会儿感受到气氛不对,又开始哭哭啼啼:“我不想死呜呜呜……我真不知道点了‘是’就会进来……”
“哭什么哭?哭有个屁用!”站在她身后的邋遢男人忍不下去了,大声吼道,“你他妈的再哭就滚远点,别碍着老子!”
周依琳吓得一哆嗦,却是立刻噤了声,肩膀一抖一抖地抽噎。朱玲连忙过去揽住她的肩轻拍,小声地安抚起来。
齐斯神情恹恹地站在一旁。就在刚刚,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副本的玩家虽然平均下来也是第二次进副本,但素质比起上个副本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至少林辰没有连续哭半个小时,常胥没有骂新人,沈明和叶子更没有将情绪都写在脸上。
当然,也有可能是素质比较差的早在第一轮游戏就死绝了。
齐斯暗暗叹了口气,他讨厌平庸的人。这十个人里没有一个能让他生出欺骗和利用的兴趣,死了都没有做成标本的价值。
很无聊,只能寄希望于他们的死法足够有趣,不要从生平凡到死。
“别吵了,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有话先进村再说。”杨运东及时出言打断无用的争吵,随后警告地看了邋遢男人一眼。
邋遢男人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支持自己,只得恨恨地住了嘴。
接着,杨运东又看向周依琳,道:“他说的也没错,进都进来了,哭有什么用?要哭等活下去了,出去再哭。”
周依琳擦干了眼泪,不再作声。第一波争端算是被各打五十大板地解决了。
乐子看了一半就这么没了,齐斯垂下眼,做出担忧的神情:“杨哥,贸然进村恐怕会有危险,我们不如先在村外等一会儿,看会不会有导游来。”
玩家们闻言,纷纷应和。
“对啊,说不定前脚踏进村里,就和鬼怪撞脸呢!”
“是这个道理,谁先进村探探路?”
没有人愿意打头阵,如果率先提出进村的人不做出表率,就会形成僵局。
这是一出隐晦的道德绑架,玩家群体正隐隐向杨运东施压,齐斯很好奇这位看上去颇为正派的军人会作何反应。
出乎他意料的是,僵局并没有持续多久。
杨运东只深深地环顾了玩家们一圈,便踏步向房屋掩映、看不清全貌的村庄里走去。
天色早已暗沉,村外不远处雾气蒸腾,隐隐能见簇簇的黑影,摇摇晃晃的,很容易激发人糟糕的联想。雾气连亘成圈,缓慢而平稳地缩小范围,滚滚向玩家涌来。
再留在村外无疑意味着危险。有人一马当先,众人没做太多迟疑,陆续跟上杨运东。
齐斯跟在队伍最后,无声地在脑海中复盘刚刚那几秒每个人的反应,精细到细微的表情和小动作。
他需要尽快分析出每个人的行为模式和性格特征,以便进行后续的布局。
十一个人,太多太乱了,得想办法削减些人数,才能更好地发挥……
所有人都越过村口写着“苏氏村”的石碑时,空中响起脆生生的童声,是在唱一首儿歌:
【年成饥,年成荒,无米无面度灾殃】
【祠堂外,槐树旁,支起大锅煮肉尝】
齐斯顺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棵料峭的枯树上,坐着一个瘦骨嶙峋、肚腹滚圆的男孩子。
骷髅一样的身子顶着水肿般的头颅,青筋和血管从薄薄的皮肤下突显,整个人像在泥地里滚过一样黝黑,唯有一双眼睛白得惊人。
他念着儿歌,还不停晃动脚丫子,脚踝处系着的铃铛泠泠作响。
见到玩家们走来,他跳下树,歪着头打量众人,嘻嘻地笑:“你们就是奶奶说的客人吧?我等你们好久啦。”
他枯枝一样的手捂上肚子,没有瞳仁的眼珠盯着前方看,嘴里念叨起来:“我好饿,我好饿,你们谁有肉给我吃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