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庙中,右边的耳室已经被腐烂的老头和一地蛆虫封死了,左边是棺材,最里面是神像,玩家们能活动的空间只有二十平米左右。
一男一女两尊雕像“嘻嘻”地笑着,摇头晃脑地分头堵住廊道的两头,从两个方向朝玩家包抄过来。
齐斯没骨头似的靠在棺材上,右手藏在背后抠动棺材角的钉子,原本就拧得不是很牢的钉子松动得更加厉害。
新娘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掉转角度向他冲来,几秒间便越过烛台,举起僵硬的双臂抓向他。
阴森的寒意扑面而来,腐烂的气息在鼻尖萦绕,齐斯压住呕吐的冲动,侧身躲过泛着青黑色的手爪,扣在棺材角的手依旧死死抓住钉子。
他终于找准了角度,转动手腕,“咔哒”一声,棺材钉脱出钉孔,钉尖和青铜棺盖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似乎是解开了什么封印,原本已经被体温和后背渗出的薄汗捂热了的棺身陡然迸射出冰一样的冷气,刺得人骨头发痛。
齐斯的手依旧按在棺盖的缝隙上,触到了冰凉粘腻的液体。
他抽回手,垂眼看到掌心暗红色的鲜血;再低头看去,只见丝缕的血丝从棺材的缝隙中缓慢溢出,恰似第一天在手机相册中看到的照片。
“呜呜呜……救救我……”
“求求你……放我出来……”
期期艾艾的哭声从棺材中传出,引动了共鸣和回音,一时间蚊蚋般的哭腔从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
“咚、咚、咚……”
棺材中响起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声,从上到下都在剧烈地震动,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束缚爬出。
动静不小,甚至比雕像化作的鬼怪还要声势浩大。尚清北拿着纸和笔的手一抖,硬生生把“齐”字写成了个四不像的“斋”。
新郎已经到了眼前,诡异的笑脸越来越近,双臂舞动着伸了过来。尚清北不得不停止书写,抱着怀里一堆东西闪身躲向左侧的耳室,差点撞到正和齐斯对峙的新娘。
他低骂一声,险险换了方向擦过去,退到一副棺材后,然后就听到越来越响的撞棺材板的声音。
尚清北:“……”
想到之前齐斯靠在棺材上鬼鬼祟祟的样子,他咬牙切齿:“齐文,你到底干了什么?”
齐斯维持着冷静,握紧钉子,翻身跃到旁边一副棺材侧旁。幸运的是,异状并未在棺材之间传播,除了之前那副棺材,其他棺材都安安静静地躺着,无比乖巧。
听到尚清北愤怒的喊声,他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于是举起手中的棺材钉冲尚清北晃了晃,小幅度地弯了下唇角。
尚清北余光瞥见棺材角的钉孔,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骂了一句脏话,想掐死齐斯的心都有了。
精神病吧?两个鬼怪还不够,还要放出来更多是吗?
“咚咚咚”的响动不绝于耳,和着心跳的节奏有来有回。
新娘一击不中,受惯性作用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耽搁了几秒后,它翻了个身将自己竖起,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再度抬手击向齐斯。
齐斯将棺材钉举到身前,迎上新娘的手爪。在钉尖和掌心触碰到的那一刹那,新娘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啸,丝缕黑烟从掌心逸散,就好像被火焰灼烧了似的。
【镇魂棺:四角有镇魂钉,可辟妖邪,镇阴魂。】
词条的描述历历在目,齐斯知道自己赌对了,镇魂钉果然对诡异有克制作用。
他至此明白,直接对他出手的应该不是那至高无上的规则,不然不会还给他反制的机会。
为了维持稳定和保障群体利益,越是既得利益者,便越要小心翼翼地维护规则,因为个体利益早已和群体利益紧密相连。
齐斯相信,只要不是规则亲自下场,自己就有生路;哪怕有某个存在满怀恶意地要弄死他,也得受规则的约束。
被镇魂钉所伤后,新娘愣愣地后退几步,再看向齐斯的目光充满忌惮。
它很快意识到自己拿眼前的青年没办法,当下向右转了四十五度,锁定了刚找到个不受干扰的地方,拿出纸笔准备写字的尚清北。
新郎刚才攻击尚清北不中,这会儿也慢悠悠地跟在新娘身后,靠了过去。
尚清北不得不再次中断书写,矮身穿过棺材之间的夹缝,跑向另一个方向。
他已经注意到,两只鬼怪的速度都不快,只要他频繁变换位置,就不至于被攻击到。
突如其来的死亡点必然有时限,只需要撑到危机结束……
尚清北零零碎碎地想着,气喘吁吁地绕过还在震动的棺材,一抬头就看到齐斯坐在角落处的棺材上,气定神闲地摆弄手中的钉子。
等等……钉子?镇魂钉?尚清北脑海中灵光乍现,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齐斯拔棺材钉的缘由。
当下,他躲到齐斯身后,迅速从那副齐斯坐着的棺材上拔下一枚钉子,有样学样地握在手中,横挡在身前。
下一秒,新丢了一枚钉子的棺材也响起了哭声和撞击声。
狭小的空间中挤了两个声源,一时间热闹得有点过分。尚清北死死地盯着新郎和新娘的雕像,默数着秒数,见它们在一米开外止步,踯躅地兜着圈子,却不上前,心知死亡点是过去了。
有镇魂钉在手,两只鬼怪不敢靠近。虽有两副棺材各少了一枚钉子,但里面的尸体除了声音大点,也跑不出来。
局势似乎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玩家和鬼怪谁也奈何不了谁,接下来需要克服的只有虚无缥缈的恐惧。
尚清北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望向神像的方向。
杜小宇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吓得双腿发软,这会儿已经翻着白眼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地躺在神像前。
而那红衣的神像,不知何时从神龛上走了下来,站在离杜小宇一步的位置,维持着微微垂眸的姿势,似悲悯,似戏谑。
刚死里逃生,尚清北对杜小宇的死活并不关心。他死死盯着神像,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咚咚”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新郎和新娘的雕像在旁边焦躁地徘徊,散发着可感的尸臭味。
原来那两尊雕像外壳里装着的不是土胚,而是已经发青发绿的尸体。尸体的皮肤被以特殊的手法处理过,呈现塑料布的平滑质感;陶土和釉草草地刷在尸体表面,随着尸体的移动像死皮似的落下。
尚清北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抬手指向喜神像:“齐文,你看那儿……”
齐斯侧了侧头,目光越过惨绿的新郎和新娘,看向站在杜小宇旁边的神像。
从神龛下来似乎已是它能做到的极限,此时它一动不动,好像只是一尊冷冰冰的死物。
它看上去对攻击玩家没什么兴趣,从头到尾都朝向门口的方向,像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想走出喜神庙看看似的。
“祂的脸,是不是变了?”尚清北的声音带着可感的惶恐。
齐斯看到,喜神那张原本熟悉的脸已然变得陌生,轮廓柔和了许多,五官也略有偏移,赫然是从男相变成了女相,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的脸。
——原本附身在神像上的契走了,神像自然变回了原样。
齐斯知道缘由,却一脸疑惑地看向尚清北,故作无知无觉地反问:“哪里变了?我们进来的时候神像就长这样啊。还是说……伱看到的神像和我看到的不一样?”
“啊?”尚清北脸色一白,“你真的没看到任何异常?”
齐斯语气真挚:“我确实什么都没看到,你不如描述一下你看到了什么。”
“……”
一时间,无数奇诡的猜测在尚清北心底滋生,包括自己是不是触发了什么死亡点……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然后就想到了恐怖片常见的“意识到不对劲就会出事”的套路……
权衡了一番利弊,他只能抿了唇,尽量冷静地背过脸去,独自消化恐惧。
齐斯吓唬完了小孩,在棺材板“咚咚咚”的配乐中低垂下头,在记忆里复盘进副本后经历的种种。
口袋里的纸钱在之前和雕像的周旋中落到了地上,他盯着那白色的圆环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地问:“尚清北,昨晚你梦中的那个长着我的脸的鬼怪,是不是拿了纸钱?”
这个副本中的梦境很可能有问题,不然契想要传递消息完全可以直接托梦,而不需要走这么复杂的流程。
尚清北不明所以,如实答道:“是的,当时我还劝‘你’等到白天再探查,‘你’说危险与机遇并存,一定要拉着我出去。”
齐斯眯起了眼。
他记得昨晚的“梦境”中,他和“李瑶”一前一后走出门后,漫天纸钱当空泼洒。
“李瑶”率先抓了一把纸钱,他看见工具人队友把自己想干的事儿干了,便懒得再费劲动弹了。毕竟梦里的寒风格外凛冽,他一点儿也不想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
而从梦里醒来后,他的兜里是有纸钱的,自然不可能是化身“李瑶”的鬼怪塞给他的,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齐斯不冷不热地说:“也许你梦中的那个‘鬼怪’确实是我,或者说,有一部分时间是我。”
尚清北闻言,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果然有问题”,但理智到底让他没有出声,而是安静听齐斯说了下去。
“最开始只有我们两人从梦中醒来,我们一起出门探索,希望能够找到指向这个副本世界观的线索。而在我们出门后,准确地说是在我将纸钱塞进口袋之后的某个节点,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被拉入梦魇。”
齐斯陈述完事实,换上一种疑问的语调:“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副本要多此一举制造一个将所有玩家牵扯进来的连环梦呢?”
“如果只是为了扰乱我们的判断,完全可以接续我们两个一起出门探索的剧情,再给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意象,这样既能起到干扰效果,又不会让我因为纸钱问题察觉到不对劲。”
“这是不是说明,在梦中将我们两个分开是必要条件?副本为什么要将我们分开呢?是想让我们分别经历不同的剧情,还是单纯想找我们中的一个人做些什么?”
齐斯忽然想到,如果真有某个存在想对他下手,最方便的手段其实是煽动玩家。
培植玩家们的恐惧和怀疑,策反某个玩家率先对同伴动手,而根据“枪手博弈”理论,身为领导者的他必然首当其冲。
这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副本进行到现在,没有出现任何伤亡——
当然是因为某个存在要留足对付他的力量啊。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自作多情,但哪怕只有1%的概率,真正发生后都是100%的不幸,必须认真对待。
更何况,诡异游戏中不止一位神只;诸神赌局中,他与契以外的存在天然敌对。
契能帮助他对付“傀儡师”,他又有什么理由相信,其他邪神不会下场对付他呢?
齐斯注视着尚清北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是怎么从梦中梦里醒来的?”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我突然摔了一跤就醒了。你是怀疑我藏了线索吗?”尚清北语速极快,“如果真有某个存在找我做些什么,想不被你发现,完全可以在你的梦里继续你和我出门探索的剧情往下编……”
齐斯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笃定我怀疑的是‘某个存在想找你做什么’,而不是‘副本想让我们经历不同的剧情’?”
尚清北意识到自己中套了,反应迅速地反驳:“你的前后语境明显是在怀疑我和Npc有所联系,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说,没必要设这么垃圾的圈套。”
齐斯拉长了音“哦”了一声,接下去道:“我确实怀疑我们中有人和副本中的某个存在有联络。构筑连环梦是故布疑阵,营造昨晚发生的事只是必经剧情的假象。”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梦到对方,那么明显有问题的就是我们两人中的一个;而如果五人刚好构成一个环,且梦境内容大差不差,那么怀疑范围就扩大了。所有人都有可能有问题,约等于所有人都没问题。”
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问:“假象是为了掩盖真相,所以,真相会是什么呢?”
庙门外,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飘飘悠悠地响起,由远及近。
尚清北抿了嘴唇,竖起耳朵,仔细留意外头的动静。
齐斯同样屏息敛声。
他注意到,在铃声响起后,新郎和新娘的雕像纷纷笨拙地扭转身子,向神龛的方向移去。
它们动作不慢,很快便到了躺尸的杜小宇身边,却一秒也不停留,而是径直返回神龛下首,各自归位,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