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连接在人和神之间的“锁”。
这个世界的规则比高文想象的还要残酷一些。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梅丽塔几次对自己吐露关于逆潮和神明的秘密之后为何会有那种濒临失控般的痛苦反应,知道了这背后真正的机制是什么——他一度只以为那是龙族的神明对每一个龙族降下的惩罚,然而现在他才发现——连高高在上的龙神,也只不过是这套规则下的囚徒罢了。
神明既是锁链,也是囚徒,甚至同时还是刽子手,而这整个“监狱”,却是由凡人自己的信仰打造而成的。
龙神看到高文若有所思久久不语,带着一丝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梅丽塔——她对我说过一些古老的事情,现在我才知道她当时冒了多大的风险。”
“啊,梅丽塔……是一个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孩子,”龙神点了点头,“很难在较为年轻的龙族身上看到她那样复杂的特质——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有着强大的创造力,热衷于行动和探索,在永恒摇篮中长大,却和‘外面’的生灵一样鲜活……评议团是个古老而封闭的组织,其年轻成员却出现了这样的变化,确实很……有趣。”
古老封闭的评议团中出现锐意进取的年轻成员么……
高文却突然想到了梅丽塔的出身,想到了她和她的“同事”们皆是从工厂和实验室中诞生,是企业定制的雇员。
他收敛了略有些飘散的思路,将话题重新引回到关于逆潮帝国上:“那么,从逆潮帝国以后,龙族便再没有插手过外界的事务了……但那件事的余波似乎一直持续到今天?塔尔隆德西北方向的那座巨塔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已经知道很多关于神明诞生和运转的机制,那么你想必也意识到了,在这个世界,足够强大的群体思潮可以‘投射’在某些事物上,从而引起‘神化’现象,”龙神不紧不慢地说道,“塔尔隆德西北方向的那座巨塔……它原本是者的遗产,也是当年龙族们扶植逆潮帝国时让他们中的‘最初启迪者’接受‘传承’的地方。”
“接受传承?”高文立刻抓住了这个字眼,“你是说利用者遗物的独特性质……”
龙神点点头:“是的。者的遗产拥有记录数据,灌输知识和经验,影响生物思考能力的力量,而在恰当引导的情况下,是可以大致选择让它们传承怎样的知识和经验的——龙族当初用了一段时间来做到这一点,随后将逆潮帝国中最优秀的学者和思想家带到了那座塔中。
“实验卓有成效,他们创造出了一批拥有卓越智慧的个体——尽管凡人只能从者的传承中得到一小部分知识,但这些知识已经足够改变一个文明的发展路线。”
高文已经猜到了之后的发展:“所以之后的逆潮帝国就把那座高塔当成了‘神赐’的圣所?”
“……龙族们没有预料到短寿种的易变和短浅,也错误估计了当时那一季文明的贪婪程度,”龙神感叹着,“那些从高塔返回的个体确实用他们传承来的知识让逆潮帝国迅速强大起来,可同时他们也借此让自己成为了绝对的神权领袖——那个失控而可怕的信仰就是以他们为源头建立起来的。
“在一系列宣传中,位于北极地区的高塔成了神明降下赐福的圣地,渐渐地,它甚至被传为神明在地上的居所,短短几百年的时间里,对龙族而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逆潮帝国的许多代人便过去了,他们开始崇拜起那座高塔,并围绕那座塔建立了一个完整的神话和膜拜体系——以至于最后逆潮之乱爆发时,逆潮帝国的狂热教徒们甚至喊出了‘夺回圣地’的口号——他们坚信那座高塔是他们的圣地,而龙族是窃取神明恩赐的异端……
“因此,那座高塔从某种意义上其实正是逆潮战争爆发的根源——一旦逆潮帝国的狂信徒们成功将者的遗产污染成为真正的‘神明’,那这整个世界就毫无未来可言了。”
高文叹了口气:“我对此并不意外——对短寿种而言,几百年已经足够将真实的历史彻底改造并重新梳洗打扮一番了,更别提这之上还覆盖了神权的需求。这么说,逆潮帝国对那座塔的神化行为导致那座塔里真的诞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或许我们可以把它叫做逆潮之‘神’,”龙神淡淡说道,“逆潮帝国数以亿计的民众坚信那座塔中有一位降下赐福的神明,于是神明便响应思潮而诞生了,者留下的高塔就此被神性污染……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相当讽刺的事情。
“在整个事件中,我们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那座塔中诞生的‘神明’并未完全成型。在事态无法挽回之前,逆潮帝国被摧毁了,高塔中的‘孕育’过程在最后一步失败。因此高塔虽然变异、污染,却没有产生真正的神智,也没有主动行动的能力,否则……今天的塔尔隆德,会比你看到的更糟糕百倍。”
“所以者遗产对神明的抗性也不是那么绝对和完美的,”高文笑了起来,“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了它对自身内部遭到的污染并没那么有效。”
“或许吧……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无从得知那座高塔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也不清楚那个在高塔中诞生的‘逆潮之神’是怎样的状态,我们只知道那座塔已经变异,变得非常危险,却对它毫无办法。”
高文皱起眉头:“连你也没办法清除那座塔里面的神性污染么?”
“我没办法靠近者的遗产,”龙神摇了摇头,“而龙族们无法对抗‘神明’——哪怕是外部的神明,哪怕是逆潮之神。”
“这也是‘锁’?!”
“这也是‘锁’。”
“嘶……”高文突然感觉一阵牙疼,自接触塔尔隆德的真相之后,他已经不止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了,“所以那座塔你们就一直在自己家门口放着?就那么放着?”
“别无选择,”龙神坦然说道,“至少放在眼前我们还能时刻监控它的情况,如果那座塔位于世界上其他地方才是真正的危险——逆潮帝国的信仰让那座塔有着强烈的向外传播知识的倾向,如果放任它和其他凡人文明接触,将会诞生无数的逆潮帝国,诞生无数以者为崇拜目标的失控神灾。”
说到这里,龙神突然看了高文一眼:“怎么,你有兴趣去那座高塔看一眼么?或许你不会受到它的影响——”
“不去,谢谢,”高文毫不犹豫地说道,“至少目前,我对它的兴趣不大。”
开玩笑,那可是一座实打实因神性污染而变异了的者遗产——神性,变异,者,基本上这个世界最大的危险因素它都给占了,这种情况贸然进去岂不是想回棺材?高文自认自己对神性污染有一定抗性,但他知道自己的抗性是来自者,而那座塔就是被神性污染之后的者遗产,自己这种抗性在那座塔面前还管不管用完全是个未知数。
更重要的——他可以用“废弃协议”来威慑一个有理智的龙神,却没办法威慑一个连脑子貌似都没发育出来的“逆潮之神”,那种玩意儿打没法打,谈没法谈,对高文而言又没有太大的研究价值……为何要以命试探?
说到底,关于逆潮帝国的好奇心对高文而言还只能算消遣,算不上刚需——在他看来刚需程度甚至赶不上杯子里的可乐。
他端起盛满“倒影”的橡木杯,满饮一口定下心来。
在刚才的某个瞬间,他其实还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如果把天上某些卫星和空间站的“坠落坐标”定在那座高塔,是不是可以直接一劳永逸地摧毁掉它?
但这个想法只浮现了一瞬间,便被高文自己否决了。
因为他没有把握——他没有把握让那些太空设施准确地坠毁在高塔上,也不敢保证用者的遗产去砸者的遗产会有多大的效果。
关于前者,早在出发前用苍穹站的系统来模拟在轨设施坠落流程的时候,高文便发现了那些老古董的坠落误差其实大的吓人——过于老旧的系统和能量短缺导致的动力偏差都在影响它们的坠落精度,尽管那座高塔的基座规模可能有一座岛屿那么大,然而那些在轨设施的坠落误差却可能直接偏到旁边的塔尔隆德……
这也是为什么高文会用废弃卫星和空间站的方式来威慑龙神,却没想过把它们用在洛伦大陆的局势上——不可控因素太多。用来砸塔尔隆德当然不用考虑那么多,反正巨龙国度那么大,砸下来到哪都肯定一个效果,然而在洛伦大陆诸国林立势力复杂,卫星下来一个助推引擎出了偏差说不定就会砸在自己身上,更何况那东西威力大的惊人,根本不可能用在常规战争里……
而至于后者……更加值得担心。
用者的卫星去砸者的高塔——砸个灰飞烟灭还好,可万一没有效果,或者正好把高塔砸开个口子,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了呢?这责任算谁的?
一番思索和权衡之后,高文最终压下了心里“拽个卫星下来听听响”的冲动,努力板起脸沉下心,带着一脸严肃和深思的表情继续嘬可乐。
龙神静静地看了高文一眼,或许祂察觉到了后者的思索,或许祂也在思考让这位“域外游荡者”帮忙解决掉那座高塔的可能性,但最终祂也什么都没说。
关于逆潮帝国以及那座塔的话题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这似乎略显尴尬的安静持续了整整两分钟,高文才突然开口打破沉默:“者……究竟是什么?”
“我以为你对此很清楚,”龙神抬起眼睛,“毕竟你与那些遗产的联系那么深……”
“我只是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阴差阳错和那些遗产建立了联系,”高文坦然说道——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很少会遇上这种能够坦然说话的场合,却没想到第一个能跟自己彻底敞开交谈的对象竟然是一个“神明”,“我和它们共生了很多年,但从那些残缺的数据库中,我并未找到关于者自身的描述。”
龙神的视线在高文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似乎是在判断此话真伪,随后祂才淡淡地笑了一下:“者……也是凡人。”
“凡人?”高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凡人,即使他们强大的不可思议,即使他们能摧毁众神……”龙神平静地说道,“他们仍然称自己是凡人,而且是坚称这一点。”
“好吧……一个不管强大成什么样都坚持称自己是凡人的种族……”高文点点头,“那然后呢?他们又是怎样出现的?”
“那是更加古老的年代了,古老到了龙族还只是这颗星球上的数个凡人种族之一,古老到这颗星球上还存在着好几个文明以及各自不同的神系……”龙神的声音悠悠响起,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历史长河对岸飘来,带着沧桑与回忆,“者从宇宙深处而来,在这颗星球建立了观察站与哨所……”
“他们从宇宙深处而来?”高文再次惊讶起来,“他们不是从这颗星球上发展起来的?”
“当然不是,”龙神摇了摇头,“他们的故乡在更遥远的地方,是一个被他们称作‘流放地’的古老星系。”
“流放地?”高文忍不住皱起眉,“这倒是个奇怪的名字……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颗星球建立观察站和哨所?是为了补给?还是科研?那时候这颗星球已经有包括巨龙在内的数个文明了——那些文明都和者接触过?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们都随者离开了——只有龙族留了下来。”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那时候龙族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发展太多,已经不具备脱离的条件,而者……必须继续航行下去,他们还有自己的使命,没办法留下来等待龙族。”
注意到高文脸上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这位神明淡淡地笑着,桌上杯盏再次斟满。
“我们还有一些时间——我也好久没有跟人讨论过关于者的事情了,”祂嗓音柔和地说道,“让我从头给你讲讲关于他们的事情吧——那可是一群不可思议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