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房间之中,陈堪对宝钞司的寒酸算是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除了李适之外,其他官员与文吏竟然全都和匠人一样,光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
陈堪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自己今天要来,李适现在都很有可能已经上了一线。
歇息了一下,陈堪决定将心中的疑惑先弄清楚再说。
“李大人。”
“下官在!”
李适应了一声,赶忙站起身来。
“去告诉所有人,先停工,本侯有话要说。”
李适一愣,随后脸上忽然不自觉的闪过一抹惊喜之色。
“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李适一路小跑出门,生怕陈堪反悔似的,一出门便开始大喊:“都停下,侯爷有令,今日停工,今日停工......”
李适的声音传出去老远,就连身在房间里的陈堪都听见了。
陈堪还能从他的口中听出一丝惊喜。
而原本忙碌的匠人们在听见李适的呼喊声后,脸上先是露出一缕茫然之色,随后整个人忽然就松懈下来。
“终于,可以休息了。”
许多匠人听见李适的话,竟然忍不住激动得热泪盈眶。
“哭什么,没听见侯爷说了吗,今天停工休息。”
匠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许多人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请求身旁的同伴掐他一把。
身上传来的剧痛告诉他们,他们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可以休息了。
“都来本官这里,侯爷有话要说。”
李适的语气极度夸张,手舞足蹈的招呼一干匠人朝他所在的地方聚集。
人群之中跑出两个精瘦的人影,一头钻进了房间,再出现时,身上多出来一身绿色的官服。
陈堪早就出来房间,见李适只是一句话便让匠人们终于从工具变回了有七情六欲的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也是这个时候,陈堪才发现宝钞司里的匠人远比他想象中的少。
他刚进来的时候,看见忙碌的匠人,心中预计着怎么也该有上千人才对,但现在所有的人聚在一块儿,看起来也就三百多人的样子。
也就是说,因为他们的忙碌,给了陈堪一种人多的错觉。
陈堪背着手来到李适身旁,蹙眉道:“他们有多久没有休息过了?”
李适面色一苦,期期艾艾的说道:“回侯爷,他们...他们从去年陛下登基之后便一直忙碌到现在。”
“什么?”
陈堪不由得一惊,脸色忽然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们从去年到现在一直在工作?”
“元正呢,休沐呢?”
“他们没有休息的时间吗?”
李适苦笑道:“大人说笑了,自陛下登基之后,国库凋敝,四处都需要宝钞补漏,哪里有时间给我们这些苦哈哈休息,一日能睡上三个时辰便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那为何整个宝钞司就这么点人?”
“年轻一代的匠人呢?”
陈堪面色凝重的问道。
他明明记得很清楚,自太祖爷定下四民之后,不论是军籍还是匠籍,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理论上来说,宝钞司里应该有着老中青三代人才对。
但现在为何只有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陈堪目光凌厉的看着李适。
李适张了张口,却是无奈的低下了头。
陈堪又看向那两个脸上还带着各种物资,刚刚换上官服的刘大人和王大人。
只见两人闪躲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悲愤,但对上陈堪询问的眼神之时,却是沉默不语。
陈堪又将目光看向下方的匠人,无一例外,被陈堪目光扫到的匠人,全都低下了头。
陈堪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对劲,这些人,绝对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陈堪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整个宝钞司的气氛瞬间沉闷起来。
许多匠人有心想要大声辩解,但一看见陈堪那张年轻的脸,眼神又瞬间黯淡下去。
“侯爷,属下或许知道为什么宝钞司只有这么点人。”
就在陈堪准备动用强权威压之时,耳后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陈堪回首,就见张三一脸悲悯的看着眼前光着膀子的匠户。
“说!”
陈堪口中冷冷的吐出一个字。
张三闻言,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他知道,一般这个时候的侯爷,已经处于盛怒的当口。
而三个官员听见了张三的话,眼神之中则是不由自主的闪过一抹绝望。
张三凑近陈堪的耳朵边上,尽量压低声音道:“侯爷,如果属下猜得没错的话,这些匠人的后人,恐怕都已经脱离了匠籍。”
张三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下方的匠人们听了进去。
匠人们脸上顿时闪过绝望之色,片刻之后,在李适和两个提举司官员的带领下,哗啦啦的跪在了陈堪面前。
李适道:“下官欺瞒了侯爷,还请侯爷治罪。”
匠人们开始求饶:“侯爷饶命,小人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陈堪有些愣神。
“诸位这是做什么?”
“侯爷,不是小人们不愿意遵循太祖爷定下的户籍制度,委实是活不下去了啊。”
场中有些上了年纪的匠人,突然就开始哭泣。
“侯爷,还请侯爷可怜可怜我们。”
“小人给您跪下了。”
宝钞司的三个官员跪在陈堪面前,满脸苦涩。
李适道:“侯爷,事到如今,下官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宝钞司里,已经没有年轻的匠人了,他们就是宝钞司的最后一批匠户。”
陈堪将询问的目光看向张三,既然张三说他知道原因,陈堪便没打算让李适去说。
简单来说,陈堪现在已经不信任宝钞司的任何一个人。
见陈堪不为所动,李适一脸苦涩的又跪了回去。
张三只觉得被陈堪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不由得下意识的挠了挠脑袋。
“大人,这个,您知道匠户的征调制度吗?”
陈堪斜眼看着他:“废话,赶紧说。”
张三小心翼翼的偷瞄了一下跪在陈堪身前的那些匠人,低声道:“大人,朝廷征调匠户是不给钱的。”
陈堪一愣,随后心中忽然像是划过一道闪电。
继而脸色一变,也开始苦笑起来。
“原来如此。”
他懂了。
难怪这些匠人在自己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会是一脸惊恐的神色。
感情他们是将自己当成朝廷派下来调查匠户的陈扒皮了。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陈堪心中苦涩无比。
这就是老朱引以为傲的户籍制度啊。
他原本还以为只有军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没想到匠籍更严重。
简单来说,老朱登基之后,制定了军籍与匠户世袭制度。
即匠户的儿子也必须是匠户。
这样朝廷就会有永远用不完的工匠。
但是他却没有考虑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匠户是靠手艺吃饭的。
但...朝廷在征调匠人的时候,并不支付给匠人相应的薪水,也就是说匠人要给朝廷白打工。
本来匠人可以依靠自己的手艺养家糊口,但被朝廷征调之后,匠人没了收入不说,反而变成了吃白饭的。
匠户依靠手艺养家,变成了一家人养着匠户给朝廷打白工。
长此以往,匠户要么成为逃户,要么干脆便找关系甚至花钱找官府改户籍。
这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匠户越来越越少,朝廷征调匠人变得越来越困难。
一旦征调到一个匠人,就往死里用。
而其他匠人见给朝廷免费做工的时间越来越长,也干脆直接开启全家大逃亡或者将家中子嗣过继他人。
总而言之,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大明的匠人便会彻底消失。
陈堪站的位置太高,以至于他一开始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现在陡然明白过来,脸上不由得露出悲怆之色。
他是实在没想到,大明的匠户过得这么惨。
难怪宝钞司那么大衙门,却只有这么点人,也难怪宝钞司会忙碌到需要衙门主官上一线。
朱棣登基到现在,大赏功臣,赐封外国使节,安抚各地,哪里都需要钱。
大量的宝钞被朱棣挥洒出去。
造成的结果便是宝钞司的匠人连续不断的工作了将近一整年的时间。
难怪自己刚刚进入宝钞司,会出现看匠人像看工具似的错觉。
可不就是工具吗?
这么大的工作量全部压在这么点人身上,也不怪他们在听见今日停工之后会如此激动。
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还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匠户?
陈堪有些歉意的看着李适,随后转头看着跪了一地的匠户,歉意的拱手道:“抱歉,本侯是真的不知道诸位的日子过得如此凄惨。”
离陈堪最近的那个匠人看见陈堪的样子,不由得惨笑道:“这就是命,不怪侯爷,小人们只求侯爷不要将这里的事情上报给朝廷,小人们愿意受朝廷的驱使至死。”
“只求侯爷,放小人全家老小一条生路。”
其他的匠人们听见这话,也止不住的开始给陈堪磕头。
“求求侯爷开恩,求求侯爷开恩。”
看见匠人们如此作态,陈堪嘴里泛起一阵苦意。
他突然有些理解李适这个八品小官了。
今天这一幕,就算不是李适安排的,也定然是他在背后推动的,目的便是要借自己的口将匠户的窘态上报给朝廷。
否则,宝钞司便不会不遮掩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