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送葬的车队终于晃晃悠悠的出了京师。
一路吹吹打打的朝着方孝孺的家乡宁海县而去。
宁海县,位于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台州治下,距离京师一千二百里,属江南核心地带。
从京师走回宁海县,至少也需要半个月。
所以送葬的队伍主要还是以马车和骑乘战马为主。
灵车出了京师,转道东南,在城外进行了一系列法事之后,便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陈堪和方氏兄弟等一群孝子贤孙本应护送在灵车旁边,但方孝孺要求一切从简从快,陈堪便也只能带着亲卫们骑马。
方氏兄弟等人,则是坐上了朴素的马车,在最前面领路,顺带哭丧。
君王下令敕封的宁国夫人返乡安葬,这是莫大的荣耀,哭丧声自然是越大越好,最好能大到沿路的百姓都听见看见。
听着方氏兄弟和两个姐姐传出震天的哭声,还有车队后面太常寺乐师的吹吹打打,陈堪皱了皱眉,只觉得有些烦躁。
老人家去世了就去世了,如此吵闹,扰了老人家的清净。
当然,这是陈堪的想法。
对于方氏和郑氏的族老来说,动静越大越热闹,越能体现出他们宗族的威势。
礼仪如此,陈堪也不好得多说什么。
只能一言不发的打马跟在方孝孺的马车旁边。
不多时,京师远去,天色暗了下来。
礼部主事的官员要求车队就地停下来休息,哭丧的哀嚎声和送葬的哀乐声顿时为之一滞。
照理说郑氏是以一品宁国夫人的规格安葬,回去的路上是可以征用官道上的驿站歇脚的。
但礼部的官员如此安排,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主要还是方孝孺没有意见。
陈堪倒是无所谓,不用再去听那些烦人的噪音,他也终于可以清静一会儿。
吃过亲卫递上来的冷食,陈堪便靠着战马开始小憩。
其余送葬之人也挤在马车里,或者席地而睡。
现在已经是中秋,即便江南的气候温润,但到了夜间还是有不少人被冻醒。
冻醒的人也不吵闹,只是紧了紧身上的衣衫便再度睡去。
一千多里的路程,今日走了还不到十分之一,接下来的日子还有得走,必须抓紧任何一点可以休息的时间。
次日......
天边的启明星还未落下,礼部主事的官员便叫醒了送葬的所有队伍,队伍继续开始赶路。
丧乐响彻天际,引得官道之上的百姓纷纷侧目。
第二天,队伍走出的距离比第一天要远得多。
天黑之时,已离开京师一百二十里,走完了全部路程的十分之一。
好在今夜队伍也不用风餐露宿,而是非常好运的赶到了一处驿站落脚。
驿站不大,但以陈堪的身份,还是能分到单独的一间房。
陈堪和衣躺在床上,双眼有些失神。
连日以来都有些混沌的脑子,在远离京师之后,也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元生,在想什么呢?”
耳边传来方孝孺苍老的声音,陈堪偏过头,就见方孝孺已经进门拉了一根胡凳坐下。
陈堪急忙起身行礼。
“老师,您还没休息?”
方孝孺摇摇头,继续问道:“在想什么,老夫见你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了。”
陈堪挠挠脑袋,摇头道:“也没想什么,就是想皇太孙殿下他们这会儿到哪了。”
“怎么,担心他们?”
陈堪老老实实的说道:“有点儿,他们年纪太小了,也不知道一些事情应不应付得了。”
方孝孺微微颔首,忍不住叹了口气,开口道:“你师娘死也死得不是个时候,这一下,是耽搁了太多的事情啊。”
听见方孝孺的唏嘘声,陈堪抿了抿嘴,没有选择接话。
这话方孝孺说可以,他却不能接。
生老病死这种事情,谁说得清呢。
见陈堪沉默,方孝孺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元生,你说,老夫若是现在上书致仕的话,陛下能给老夫一个体面吗?”
听出方孝孺话中的颓然意味,陈堪不由得一愣。
他忍不住下意识的抬头打量了眼前这位老人一眼,最终也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
以往的时候,方孝孺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就算要做什么事情,也很少以商量的语气来询问陈堪。
但今日,方孝孺问了。
陈堪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方孝孺真的老了。
见陈堪依旧沉默,方孝孺不由得洒脱一笑,笑道:“老夫来问你,算是问道于盲了。”
陈堪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回道:“其实老师可以试试,就算陛下不愿放您走,最起码也能表明您的态度。”
“算了算了,老夫就是随口一提,就算陛下真的愿意放老夫,老夫还舍不得走呢。”
方孝孺回了陈堪一句,师徒二人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个话题,其实没什么好聊的,师徒二人心中都很清楚结果会是怎么样。
朱棣不可能放方孝孺离去,接下来的大明将会有大变动,不管是迁都,还是分封,对于朝堂来说,都是大地震。
朱棣还需要方孝孺这颗定海神针来替他稳住朝堂。
方孝孺也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一切洒脱离去。
大明朝好不容易有今日的,眼看盛世将临,方孝孺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系列的变动将大明打回原形呢。
说到底,方孝孺和陈堪不一样,陈堪心中对于皇权也好,对于大明也好,心中其实是没有什么敬畏之心的。
所以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和朱棣摊牌,可以对外大言不惭的说他将来要出海养老,更可以毫不犹豫的选择扶持船队打通去往澳洲的航线。
方孝孺是土生土长的大明人,他接受的教育也好,生存的环境也好,已经将忠君爱国这四个字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不可能离开君王,也不可能离开大明。
二人虽是师徒,但并非一脉相承,二人从任何一个方面都不可能达成什么共识。
方孝孺在陈堪的房间里枯坐了好一会儿,有些意兴阑珊道:“罢了,老夫走了,你好好休息。”
陈堪点点头,起身将方孝孺送出门外,回到床上躺下之后继续开始了头脑风暴。
以目前的局势来说,他现在是无官一身轻。
但该做的事情还得做。
他愤然辞官,无非是在和朱棣怄气。
怄气归怄气,因小失大从来不是陈堪的风格。
一阵头脑风暴过后,陈堪缓缓陷入了沉睡。
...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九月,一路奔波的送葬队伍也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宁海县大佳何镇溪上方村。
溪上方村,顾名思义,便是在一条无名小溪的上游形成的村庄,但百姓们更喜欢叫这处村庄为方家村或者尚书村。
方氏一族在此地繁衍生息上百年,再加上出了方孝孺这么一个光宗耀祖的人物,不夸张的说,方氏一族的族长在这十里八乡的范围之内,说话比县太爷还好使。
这要是没办法的事情,方孝孺是个清官,这是一定的,但方孝孺这么牛逼,方氏族人肯定也跟着沾光。
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别说方孝孺了,陈堪府中的下人,出了侯府都要高人一等。
这就是权势地位带来的好处。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这样的情况,不是谁是清官谁心系百姓就能改变的。
今日的溪上方村很热闹,一大早,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便站在村口等候,等候着传说中的尚书夫人魂归故里。
早在半个月多月前,溪上方村便来了许多人,非常霸道的将方氏祖坟给修整了一遍,对外的解释就是要给宁国夫人修建陵墓。
对于朝廷派来的工匠和官员擅动方氏祖坟一事,方氏族中虽有不满的声音,但在朝廷的威压之下,还是很快平息了下去。
毕竟方氏族人不是傻子,知道他们现在的荣光都是方孝孺带来的。
所以陵墓的建造还算顺利。
但陵墓是开始修建了,宁国夫人的棺椁却是迟迟不至,这就让许多人心焦不已。
尤其是族中上了年纪的老人,生怕扰了祖宗的安宁。
今日有了确切的消息,容不得他们不激动。
终于,万众瞩目之中,一条宛如白练的车队缓缓自道路尽头驶来。
入目所及,是方氏族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巨大招魂幡,足足三丈三的高度,让许多人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紧接着,比招魂幡更加高大的大钱映入眼帘,更是引得阵阵惊叹之声响起。
直到四匹白马所拉的灵车出现在视线里,一群方氏宗族的小辈顿时明白了为何那些工部的匠人和官员如此霸道。
一品宁国夫人,什么是一品,他们今日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灵车在村子外面停下,方孝孺跳下马车,看了一眼眼前的家乡,脸上不由得露出嘘唏之色。
想他学有所成之后,便一直在朝廷为官,却是有许多年不曾回到家乡了。
今日一见,只觉得家乡变化之大,竟令他有些许的陌生。
许多人变化之大,也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唏嘘片刻,他快步上前,还未开口,就见人群忽然朝他跪了下来。
其中甚至还包括许多年纪辈分都比他大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