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买的地多了,父亲就雇了长工干活。其实他自己也下地,不过不干活,他是会农活的,但是他喜欢站在地头上指挥长工干,家里有三个长工,农忙的时候也雇短工。春种和秋收的时候地里十几个人特别忙,父亲站在埂子上像一个将军,吆五喝六的喊这个、叫那个的指挥,很神气。
在我记忆里,家中有很多地、有马、有牛,房子也是村子里数得上的。但是,父亲却始终也没有丢掉让他发家致富的老本行,木工手艺不但全部传授给了我,还把自己多年的心得一条条的讲给我听,所以我的木工手艺比他还强。我不但特喜欢木工手艺,还喜欢琢磨这玩意,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的手艺活在十里八乡顶了尖,虽然我家的日子不用发愁吃和穿了,但是我仍然喜欢出去揽木工活,不为了挣什么钱,就是喜欢。
起先,我的父亲也很想让我读书来着,他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还说:咱老鲁家的祖上那可都是读书人呐,还做过大官的,虽然俺爹稍微差了点儿,那也是开过私塾的。所以他也想让我读书,读书还能继续做官,比做地主和手艺人都强。
但是我的性子拗的很,就是对读书不感兴趣,所有读过的书就着米饭就忘记了,只认得几百个字。所以父亲也没有办法,反正那时我们家大业大,读过书认识几个字能继承家业就行了。
我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给我定下了一个邻村的亲事,姑娘家也是地主。但是,我还没有见过那个姑娘呢,紧接着我们那里就解放了。
解放后,我家的日子当然很不好过了,我的父亲被划为地主,整天被批斗。父亲这人很怕死,觉得这样下去迟早会把自己的老命丢在了老家,所以他就谋划着要跑,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人都念自己的旧土地,我的母亲是不想跑的,她说死也死在爹妈的坟前,但是父亲逼着她跑,没办法,那时候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其实,我也很怕死。我很赞同跑。一家就三个人,两个人要跑,母亲就哭着也答应了。长短工?早都革命去了哟,天天跟着满村的找地主批斗,谁还做什么鸟长工啊。
所以,在一天夜里,我们一家人就朝西南方向跑了。现在想起来我们一家应该是跑到了四川,因为那里还是国民党的地盘,但是跑去了也不安定,于是父亲把带着的东西全部变卖了后,继续往北跑。
那个定下的亲事,我连人家姑娘见都没见过,倒是听母亲说过,人家姑娘人长得好,眉清目秀的,是个知书达理的家境。但是解放了,她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的很,虽然家道正在中落之中,可是田和地还不少,还有雇工,也被定为了地主。那个姑娘的父亲就没跑,结果最后被斗死了,姑娘的母亲吓的,当晚就自杀了,姑娘的下落就更不知道了。这些也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不说这个了。反正解放前我还小,虽然定过亲,可是没有结婚。跟着父亲东跑西藏的,那日子很不好过,到处都在搞土改和斗地主,新的地方又人生地不熟的,变卖家产的几个钱都在逃跑途中花光了,最后几乎都穷困潦倒了。
大概我们这样四处躲着跑了两三年的样子,差不多全国也都解放了,渐渐的我们都忘记自己曾经是地主了,因为我们那时就像三个叫花子。
那日子苦的很呢。
所以,当我们最后流落到这里的时候,也没人再追究我们的成分了,谁问我们都说是打仗逃难的南方人,而且在外逃难了十几年了。以前的人心肠好,不怎么追问我们,所以就蒙混过去了。
后来,我父亲在现在这地方的穷山沟里落了脚,做起了木匠的老本行。他的手艺没丢,还很好,又爱帮助人,这一点被我继承下来了,我也爱帮助人。而且,我也是一个出色的好木工,当县里的木器厂招工的时候,我们父子俩都被选中了。做了木工以后,我们一家人也就算是彻底的安定了下来。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做了半个月的徒弟,然后很快我就出师了,因为我的底子很好。我们一家人在这里有了新的身份和新的生活方式,也没有人过问。
我母亲在大跃进的时候得病死了,是什么病,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眼睛瞪的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那时我也二十多岁了吧,我父亲就张罗着要给我说媳妇。可是我从小就不爱说话,和姑娘见面也不会说话,所以就耽误了大概五六年,那时候我就是大龄青年了,没有人喜欢木讷的男人,所以我一直没找到对象。
也许是颠簸了好几年,父亲的身体也垮了,在我二十七岁生日那天,他也死了,没有什么征兆,就躺在床上午间休息,就再也没醒来。我父亲应该是老死的,不是病死的,因为我不知道他那几年看过医生。
没人管我了,就更没法找媳妇了,不管在厂里,还是院子里,没有哪家的姑娘看得上我这样一个整天木呆呆的小木匠。虽然我的手艺很好,和父亲一样也爱帮助人,但就是婚事毫无着落。
这样又过了一年时间吧,我记得是个秋天,那天下的秋雨好大好大啊,中午吃过饭后,我有点儿困了,就在家里躺下了,可是怪得很,好久都没有睡着。
窗户外的秋雨淅沥沥的,也搅得我很烦,越是睡不着就越觉得雨声特大。你可能没有去过我住的院子,就是原来我上班的木器厂,家属区在厂子的边上,不远。那天中午把我烦的,于是我就想到车间里拿一块木料,干什么?当然是对着老天挥舞,把那些烦人的东西赶走。
以前厂子管的都不严,我进了车间找了一个方木,大概有我的拳头那么粗细,一米半长的样子。
我回到小院,站在家门口,就站在雨里,对着天使劲儿的挥舞。好像我看到天上有无数的天兵天将在对我喊,起初喊的是什么没听清楚。我想可能是我挥木头太吵了,就停了一下,然后我听清楚了,天上那些天兵天将都在大喊:你是鲁班的后人,快点跟我们到天上享福来吧!
我才不去呢,我姓鲁,但是我和鲁班有什么关系?我都没见过鲁班,父亲也从来没说过鲁班是什么人。他们要把我带到天上去,那就是要杀死我呀!我就更加用力的拿着木棍打他们,把他们打跑了我就有救了。
那场雨可真大,把我浑身上下都淋湿了,但是天兵天将就是不退!把我快吓死了。终于,我看到厂子保卫科的人冲了过来,我不能告诉他们刚才的事,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我的秘密,那就完了!这些秘密我一定要藏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保卫科的人问了我半天,我什么也不说,他们就把我拉回家里了。
还有一天,厂子安排我值班,那时候的形势已经有点紧张了。将近有大半年的时间,厂子里的所有男职工都要轮着排班。
但是我不想值班,我很害怕。我想一切或许都源自于我小的时候到处逃跑的事情吧,反正我第一次值班就乘着人们不注意悄悄溜回家了,结果被领导抓住了,在厂子里狠狠的批判了我。然后,那些小年轻们,闲了没事就批斗我。还准备给我定上一个右派分子,好在我家就我一个,更多的叔叔阿姨们看我太可怜,就硬是不让他们把我定为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