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了。
哎,我你妈的,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牛魔么?
我怎么会又一个自己醒来了?
低矮的窝棚顶,躺在床上就伸手可触,而身侧的板壁也是,手肘一碰,就哗啦啦的响,这种薄铁皮,隔壁窝棚里的人尿尿都清晰可闻。
我摇晃了一下脑袋,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反应过来,哦,不是牛魔,是我,是身为老年矿工的我醒来了。
准确的说,是现在的我有两个视角,意识一分为二,既可以随时共享,也可以随时切割,成为两个独立的个体。
这种事情很神奇,就像是眼前有两个显示器,分别显示着豢养恶魔牛头那边,和人类这边,当然,要比那个更直观一千倍,都是第一视角。
躺在豪华的地下宫殿的独门小院里的叫“c”的恶魔,是我。
眼下在三个巴掌宽的木板拼接床上醒来的73岁的耄耋老人,也是我。
目前身处地下宫殿中的c恶魔的我,虽然没睡着,但也是躺在6米见方的绒床上休息,养神,暂时没什么事情,所以我的注意力,还是主要集中在我这具老迈的,名叫罗伯特·卡门的本体上。
我看了眼悬挂在床板边上,只剩半边表带的旧电子表上的时间:7459年6月17日,星期三,上午8:30。
c分身看向墙上悬挂的老式时钟,8:30,而且根据c分身的记忆和认知,同样是7459年6月17日,星期三,上午。
根据时区判断,我的两个躯壳之间,相距并不十分遥远,所以时间基本是同步的。
虽说还没搞懂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发现,我现在这副老朽的躯壳也有改变,轻盈、灵活,各种老年病痛一扫而空。
我先给了自己两个大耳光,啪啪,清脆啊,声音说不出的洪亮,是有点疼,但又不是那么疼,应该不是在梦里啊!透过板壁的间隙,闻着那些带着馊味的气息和吹进来的凉风,我忽然彻底的清楚了,妈的,绝对不是梦,是真的有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闷声发财是王道。
活了这几十年,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而且在没有完全搞清楚情况之前,我又怎敢胡乱声张?
保持着之前固有的僵硬、老迈样子,从那间充满了老人味的窝棚里钻出来,我来到了坟场街的街头。
天气一如既往的阴沉,但已经不像十几年前初到这里的时候,那时啊,还会时不时的下起黑雪,这里应该就是帝国贫民的坟场吧。而所谓的矿工,开采的也并不传统意义上的地下埋藏的矿产,而是其它的一些更加反人类的东西。
街上与其说是热闹,倒不如说是沉默中的混乱,街两边的棚户里不断地有老人艰难的钻出来,都奔赴向同一个方向,他们的目标和我一样,都在尽力地快步走向安乐广场,要去那里报到,开晨会,然后领取工作任务,开始一天的生活。
目之所及,并没有什么年轻人,就连40多岁左右的中年人都比较少见,老人们多数都在60岁以上,很多人的真实年纪大概不足60,但他们的状态特别凄惨,佝偻的身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得多,而70以上的,除了我一类谈不上幸运的苟活之辈,很多都没能熬过来,尸骨早就喂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了。
“坟场街,坟场街,白天夜晚一样黑,活着都像鬼,死了倒走运,你若问我,我都说我们的生活似神仙,似神仙……”这段类似于童谣的话,不时就会被矿区的居民拿来自嘲,同时也是应对帝国记者采访时的统一歌谣。
大约十多年前,7445年左右吧,具体时间我没有落实过,所以也不太清楚,那时帝国出台了一项名为《战时人类优化特别执行法》的律法,经由国会的全票通过,然后再经过首相的亲自颁布,经由内阁组织执行,将我们这些不能对帝国产生有效贡献的老迈者强制安排送进了“矿区”,其实也就是类似于集中营一样的地方,从矿区周边那拉得高高的高压电网,以及那时悠闲巡逻在电网边手持来福枪的工作人员就能看得出来,我可没有半点夸张。
反正我听后来者说,早就成为吉祥物的帝国皇帝马维拉九世,根本就没有受到国民的责难,正好相反,他乐善好施的慈爱之名,深受帝国臣民的爱戴,反正这些由职业政客颁布的执政内容,无论优劣,都与他无关。
其实吧,我们平心而论,帝国这么处置废物有错么?
没错,我也不否认,其实我一直就是个废物,现在更是个老不死的废物。
在年轻时奋斗的年纪,我也没有做出过什么耀目的成绩,而在年老时被遣送到这种人间地狱来,却也从没有生出过任何反抗的念头,可能和很多人一样,都渴望着突然出现一位救世主,一位英雄,来将我们解救出这片被圈禁的区域。本来嘛,我每天最好的享乐,就是在病痛中艰难入睡后,能做一个美梦,就谢天谢地了。我早就看淡了,我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活,我的理想,就是能够少受点罪,最好是毫无痛苦地死在睡梦里就行了。
“老梗!”路上有人跟我打招呼,我看到了石头,他比几个月前碰到的时候又老了一大截,原本就瘦削的身材现在更像麻杆了,干枯、萎靡。
他叫的是我的外号,在这种地方,谁能记得住你的本名?都是叫外号,而我的外号,好像是因为我总喜欢梗着脖子和队长哔哔赖赖那么来的。
石头比我小十来岁,他总是乐观,像石头一样坚强硬朗,比我牢骚满腹、通常都很丧的状态强一百倍,所以我是这样叫他的,后来这外号也就叫开了去。
我和他的结识是五年前,那时他刚来,我们恰好被分配到一个队里,干活的时候聊起来,突然就发现很投缘,他喜欢电子游戏,我也喜欢。是的,很多人对我们这种爱好嗤之以鼻,但这曾是穷人最省钱的爱好。
晚上的时候,他把他私藏的游戏掌机借给了我,虽然过时玩意儿不值什么钱,但保护得很好,而且看得出来,石头的动手能力就是强,一块他自己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经过改装,仅有巴掌大的蓄电池,又在小队长的咖啡机上偷来的电量,居然可以支撑我玩好几个晚上。相较下来,我就是纯纯的只知道造粪的废物,连玩游戏也不在行,更不用说自制点什么小玩意儿了。
可惜,在第四天我下工后回到窝棚时候,才发现游戏机不知被谁偷走了,自此,我欠了石头好大一个人情。
后来,石头被分到了另一个小队,我和他就联系不上了。
在这种地方,每天都有人被遣送进来,每天也会有很多的尸体被抛离到高墙外面去,很多时候的一次分别就意味着永别。就像今天的偶然遇上,也只能是匆匆一面,最多来得及打个招呼。
我只希望,能在他活着、我也活着的时间里,把这个人情还上。
来到广场上,我需要先找到我们小队的队长,也就是那个被我们私下里叫“狗嘴”的杂种,才能够以小队的队列整队,参与每天早晨例会。
10人为一个小队,广场上的2000多中老年人,被分成了200多个小队,队形都排得歪歪斜斜的,队与队之间的间隙或大或小,相当的难看。
我找到狗嘴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后,便在他身旁的几个矿工身后排了进去。我眼睛四处乱看,今天的眼睛看东西是真清楚啊。从广场东头看到广场西头,一览无余,每个人的脸,清晰的就像在我跟前一般。
再看看我们这一队紧挨着公共洗手间的矿工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还有两个捂着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难以克制的呻吟,其实,病痛与衰老几乎折磨着每一个人,让他们都顾不上抱怨洗手间里飘散过来的阵阵恶臭。
小队长们都在自己的小队前巡游,时不时的就能听到他们的呵斥,咒骂和抱怨,说些什么不好管啊,都是些老不死的,打又打不得,不然挨不了几下就挂了。
因小队长们的叫骂,整个广场嘈杂无比,而矿工们却又显得是那么的死气沉沉、麻木不堪。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狗嘴小队长的侧脸。话说有人是地包天,有人是天包地,这杂种却是天地双包,一嘴暴牙。也许这丑态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明显,却只是因为我特别痛恨这个杂种,才来了几天,就拼命的压榨,巴不得一下子就把他投资买到这个位子的30万帝国马克赚回去。
整个矿区,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生态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如果说小队长是虾米,那么我们这些人就是泥巴、烂泥。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整整12年……呃,还是13年?那些记忆未免有点痛苦,不太想回忆了,反正在我看来,以《特战律》的先锋执行者和卓越管理者自居的矿业工会,成了最大赢家,他们拿到了帝国丰厚的贫民安置管理补贴,利用这一批极为廉价的劳动力来从事日常的矿区设施维护工作,又节省掉了一大笔购置自动机器人的费用,同时,又利用地利优势,将黑市交易发展到极致,暗中赚取丰厚的佣金抽成,反正遇到不安于现状的反抗份子或是再无榨取可能的重症病患者时,都会直接进行弹射仓抛离处理,将那些人活生生地丢出隔离墙外,任由境外恶魔撕咬、吞噬。
而小鱼,就是不定期更换的,名义上是“能者居之”的矿区直接管理者——矿长,这似乎十分考验当选者的管理水准,但是我听说真正能体现管理水准高低的,是他们每个月能向公会的财务那里缴纳多少钱。
因为怕被人抢,我没有戴表的习惯,不知道时间,但我估计至少等了20分钟以上,24区的现任矿长罗兰才姗姗来迟。
这是一个留着二刀式短头发的精干老女人,大概52岁左右吧,已经执掌24区15个月之久了,她一踏上那部被擦拭得漆光水亮的升降主席台后,就立刻端正了站姿,挺胸抬头,整理自己的衣领,撑平自己本就整洁的衣角,等升降台升至2米的高度后,就干咳着清清嗓子,对着话筒开始了她的一如既往的长篇大论。
反正翻来覆去,都是老生长谈,她也不会多少新词,就只会那几句,用一如既往的很慢的语速,一字一读的,对着在风中哗哗晃动的稿纸念着,什么帝国是为了大家好啊,什么给工作就是给机会啊,什么你们这些废物如果没工作就没饭吃就要被活活饿死啊之类的,然后要求努力工作啊,还有最后再讲两句,什么天选之子的月度报名马上就要开始了,要积极报名,可以得到各种优待各种好处云云,如果不报名,到时候就由她点名或者由小队长推荐,那到时候就搞得有些难看了,一应的装备和待遇是都不会给的!
罗兰大人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便看到狗嘴那个杂种把手按住枪套里的左轮枪,对着我阴测测的笑了。
其实在前任小队长捞够了申请调离之前,我的日子勉强还算不错,因为我的年纪和身体状况摆在这里,虽说还能正常行走,但气力很弱,分配给我的工作也多是简单的清扫街道、泼洗公共洗手间卫生洁具之类的活计,就是那种濒临报废边缘,却又还没有彻底沦为被弹射到帝国境外的最终阶段。
有的人还存有良知,在特别残酷的环境里呆久了,会影响到正常的精神状态,从而申请调离;而有的人就特别适应于地狱环境,简直如鱼得水,并且在很多时候,还可以通过这些治下的矿工,满足自己的变态欲望。而我相信,这位新调来的狗嘴大人,就是后者。
与其说是我得罪过他,倒不如说是我拒绝了他的勒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