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里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是神仙的游戏,却是凡人的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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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雷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经暴雨冲刷过的绿叶,容光焕发,将灼热的阳光折射得带了些清爽的凉意。
长平侯府的演武场里,传出沈家子弟整齐的呼喝声。
沈清姿趴在墙头,头顶一片芭蕉叶,目不转睛,偷看兄弟们练武。
渐渐残阳西坠,晚霞灿灿如金,从天上流泻而下,将演武场照得金灿灿一片。
沈三叔喊一声“解散”,沈家子弟们三五成群,彼此勾肩搭背,说说笑笑朝演武场外面走来。
沈清姿赶紧溜下墙头,不在意地拍两下裙子上的灰尘,带上望风快急哭了的小丫鬟溜了。
半路经过父亲最爱的竹林,她折了根竹子,把竹子当枪使,一面走一面演练偷学来的沈家枪,将竹子耍得虎虎生风,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沈清姿耍了一套枪法,又耍第二遍,问小丫鬟:“香蕊,我招式对吗?”
自从跟了大姑娘后就天天心惊胆战的小丫鬟,朝天翻白眼,抓了抓仍在发抖的手,实话实说:“姑娘自小敏慧,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您这几招,比公子们耍得还好呢,就像是三老爷手把手教出来的。”
沈清姿得意地微抬下巴,笑颜恣意飞扬、娇艳灿烂:“小丫头真有眼光!”
小丫鬟双手合十,苦巴巴劝道:“姑娘,奴婢求求您了,您顾些侯府千金的体面吧,要是让侯夫人撞见您舞刀弄枪,偷学武艺,侯夫人定会扒了奴婢的皮!”
沈清姿挽了个枪花,回头笑道:“怕什么,夫人最疼我,我最疼你……”
话未说完,听见前面有吵嚷声。
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夺了沈清姿手中的竹竿,扔进竹林,企图毁尸灭迹,掏出手帕,将沈清姿浑身上下扫一遍,又飞快地给她整了整发髻环佩,再将后腰别着的纨扇抽出来,塞进沈清姿手里,嘴里急急地念叨叮嘱:“大家闺秀!姑娘,记住,您是大家闺秀,您是大家闺秀……”
沈清姿咳了声,端庄文雅,素手执纨扇,步态轻盈,腰间垂下的玉佩纹丝不动,沿着石子路,缓缓走出竹林。
竹林外面。
一个男童和一个女童,骑在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的女童身上,拳打脚踢,两人叫嚣着:“交出来!不交出来就打死你!”
年纪稍大的女童脸憋得通红,满面是泪,死死护紧怀里的东西。
这三个小孩明显是主子,他们的丫鬟嬷嬷拉拉扯扯,吵嚷成一团,个个衣衫凌乱,脸上胳膊上,不是巴掌印,就是揪出来的指印。
沈清姿秀美的脸陡然沉下,颇有几分侯府嫡长女的气势:“住手!”
见他们仍在拉扯,香蕊高声怒喝道:“还不快住手!大姑娘来了!你们在干什么?这是长平侯府,不是菜市场,吵吵嚷嚷,拉扯主子,成何体统!”
扭打成一团的仆妇扭头,看见是侯府嫡长女来了,连忙撒了手,跪地行礼。
那三个小孩也被各自的嬷嬷拉开,扶了起来。
三个小孩害怕地低下头,喏喏行礼:“长姐。”
这仨是二房的孩子,前几日才从边关跟着沈二叔回京。
沈清姿那不成器的二叔,文不成,武不就,上战场刀掉在地上,还没杀敌,就差点把自己的脚给剁了。
她那前二婶难产,生下一个女儿便去世了,二叔难过了两个月,第二年娶了新妇,第三年新二婶生了一对龙凤胎。
沈清姿几步上前,贵胄锦绣养出来的压迫感迎面扑来,仨小孩的头垂得更低了。
沈清姿问:“发生什么事了?”
男童抖了下,指着身旁刚刚被他拳打脚踢的女孩,蛮横地说:“是她,她偷了爹爹送给我的九连环!长姐,你要给我做主啊,让她还给我!”
女孩摇头,流着眼泪,瑟缩肩膀,想辩解,不知想到什么,又把嘴巴闭上了,低头含胸,把那九连环搂得更紧了些。
沈清姿轻蹙娥眉,纨扇抬起女孩瘦巴巴的小脸:“清璇?”
女孩颤颤地抬起泪眼,神情怯懦道:“是,长姐,我……我叫清璇。”
沈清姿抹掉她脸上的眼泪,声音放柔些许:“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是长姐,不会只听一面之词,无论发生什么事,长姐给你做主。”
沈清璇对上长姐温柔充满信任的目光,心里突然委屈,眼眶又是一阵发热,泪珠子簌簌滚下来,怯怯地瘪嘴说:“长姐,这个九连环是我娘亲的遗物,他们抢了我好多东西,娘亲留下的遗物,我就只剩这个九连环了。”
沈清姿揉揉她发黄干巴的头发,回头对龙凤胎沉声说:“身为沈家子弟,抢夺先母遗物,污蔑亲姐姐,不孝不悌,你们可真出息!长姐就罚你们俩在这儿跪半个时辰,好好反省,回去后抄写家训百遍,三日后交给我检查。”
沈清姿握住沈清璇硌手的手腕,温声道:“清璇,以后你就跟我住,再没人敢欺负你,二叔也不行。”
沈清璇抱住长姐的腰,呜呜咽咽,哭得人心生酸楚。
沈清姿拍拍她的背,拉着她离开。
爹爹说的没错,她那二叔当真不成器。好好的女儿,养成了这般娇弱爱哭的性子,身子骨如此瘦弱,一阵风就能刮跑,哪里有半点将门千金的风采?
被嬷嬷劝说罚跪的龙凤胎,哭哭啼啼,女童委屈地大声喊:“长姐,你偏心!”
她也想被长姐揉脑袋牵手,她也想被长姐抱住拍背,她也想跟长姐住,长姐偏心!
沈清姿回头,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高,她精致如玉的眉眼间流转过神采飞扬,淡淡道:“我就偏心了,谁让你们欺负她!”
沈清璇偏头望着长姐,长姐的脸好美,长姐的眼睛好亮,长姐嘴角的笑好霸道。她心生向往,却知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长姐这般的人。
龙凤胎边跪边哭,你指责我一句,我抱怨你一句,互相怨怼,一会儿两人打起来。
嬷嬷们见实在不像样,就分开兄妹俩,让他们各回各的院子,继续跪完剩下的时辰。
竹林外的喧闹远去。
少顷,竹林又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
高的那个是长平侯,魁梧高壮,站姿如松,尴尬笑笑:“七皇子殿下,小儿胡闹,让您见笑了。”
矮个的是七皇子,十二三岁的年纪,英俊的脸呈现病态的苍白,站在长平侯身侧,犹如一根修竹长在了参天松树边上。
他盯着沈清姿离开的方向,惊天动地地咳嗽一阵,仿佛忍耐了许久。
咳完了,他方微哑地开口:“我倒是很羡慕贵府的千金公子们,这才是血脉至亲,这才是兄弟姐妹。”
长平侯又笑笑,没有接话,低头看着落寞的七皇子,心生不忍。
七皇子的母妃许婕妤,一向受宠,前些日子被污蔑不贞,圣上查出了真相,却还是赐了许婕妤三尺白绫,对七皇子这个儿子也不待见了。七皇子在宫里步步维艰,中了毒,幸亏太医来得及时,才险险保住一条小命。
不过,七皇子落下了病根。
圣上虽厌恶他,却不忍亲儿子死去,就让他出宫,随便赐了一座宅子,命他跟着自己习武。
?
沈清姿第二天在演武场,看见沈家子弟中多出一个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生得极为俊美,面如冠玉,眸若寒星,薄唇紧抿着,每个招式都极为认真,他病弱苍白,挥出的枪却很有气势。
结束时,沈三叔还夸了他。
沈清姿晚上在祖母的院子里用完膳,她和打扮焕然一新的沈清璇并肩回院子。
香蕊叽叽喳喳说:“姑娘,演武场那个少年是七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的母妃月前病逝了,七皇子悲痛过度,染了病,一直缠绵病榻。钦天监的大人说,七皇子及冠之前不宜养在宫里,圣上便让七皇子住到宫外,还让咱们侯爷教导七皇子武艺。哎,那七皇子长得可真俊啊,奴婢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少年。”
沈清姿调侃她:“小丫头小小年纪便如此好色,以后我定会给你找个俊俏的郎君。”
香蕊摇沈清姿的手臂,不依:“姑娘欺负我!”
沈清璇捂着嘴,偷笑。
过了一个月,沈清姿才正式与这位俊美得过分的少年正式见面。
那天,沈三叔恰好教完了一整套枪法。
晚上,沈清姿辗转难眠,踏着月色,偷偷跑到演武场,取下一杆长枪,爱不释手地把玩。
她很激动,这是她第一次摸到真正的枪。
她摆了个起手式,演练沈家枪。
这一晚,银月圆满,清辉流淌而下,散落大地,沈清姿从未这么畅快过。
她在空中转身时,招式凝滞,陡然跌到地上,长枪哐啷脱手。吸了口气,揉揉发疼的膝盖和酸疼的手腕,捡起枪,从头开始演练,但到了那一招,她又摔在了地上。
她再次捡起枪。
不知站了多久的少年终于看不下去了,从树荫底下走来,出声道:“你的招式没有错,你只是力气不够。别再练了,你应该从扎马步开始,练基本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