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沈清姿还是从小太监口中打听到七皇子的生辰。
此后每年他的生辰日,她不敢给他祝寿,却会亲手做几样点心送他,再送上一坛她酿的酒。
七皇子含着她酿的酒,仰望天上满月,深埋心底的憋屈、隐痛、怨恨,不知不觉消散许多,慢慢咀嚼出一丝淡淡的清甜。
他是如此倒霉,生在皇家,命运由不得自己,母妃撒手去了,父皇不喜。
他又是如此幸运,遇到了一个精灵般的姑娘,她只不经意伸手,便挽救他于万丈深渊,使他免于被仇恨折磨成疯子。
七皇子住在长平侯府的第五年,他和长平侯同时遭到御史弹劾,御史怒斥长平侯与皇子结党营私。
七皇子只能搬出长平侯府,去了圣上赐给他的那座小宅子。
搬出侯府的当日,七皇子求见长平侯。
长平侯在书房等候他,七皇子噗通跪地。
长平侯唬得跳到一边,绕过书案扶他手臂,慌张地问:“殿下这是干什么?老臣惶恐。”
七皇子固执不起,笔直的身姿如长成的修竹,气势凛然,拱手道:“沈侯,今天我是以晚辈的身份求见您的,我请求您,将令爱许给我为妻,我发誓,我会待她如珠如宝,若负了她,叫我不得好死!”
长平侯缓缓放开了扶他的手,面色凝重,退到一侧,面上哪里还有慌张,冷淡道:“我并未有将女儿嫁入皇家的心思。我是长平侯,是西北大将军,在世人眼里,是权倾朝野的权臣,我若将女儿嫁给你,她将来要面对的,必是腥风血雨。何况,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七皇子诚恳道:“我知道我今天的行为冒犯了侯府,冒犯了侯爷和令爱,可我不能不向您提亲,我怕我今天不开这个口,您会将沈姑娘许给别人。沈姑娘天真烂漫,心地纯善,又是极敏慧的人,我不敢承诺荣华富贵,但我保证,若我娶了她,一定会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
长平侯笑了,捋了捋胡子问:“你知道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吗?”
七皇子漆黑的眸子发光,一字一顿道:“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上阵杀敌就去杀敌,想保护谁就保护谁,夫妻恩爱,真诚以待,彼此敬重,没有乱七八糟的后院,不必勾心斗角。这些,我都能给她。”
长平侯弯腰将他扶起来,欣慰叹息:“难得这世上有人能懂我女儿的好,不嫌弃她舞刀弄枪。”
七皇子立刻反驳:“沈姑娘巾帼不让须眉,为习武吃得了苦,坚持不懈,风雨无阻,世上多数男儿都不及她。嫌弃她的人,只是嫉妒不如她罢了。”
长平侯却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了心智,敛了笑道:“此事我会慎重考虑。”
“多谢侯爷。”能得这一句承诺,七皇子已是心满意足,暗暗松口气。
长平侯让侯府管家送他。
沈家子弟依依不舍,纷纷相送。
七皇子登上马车,直到马车出发,也没有等来那抹熟悉的身影,失落地放下帘子。
小太监恭敬奉茶,低声说:“殿下此时提亲,委实着急了些。”
七皇子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如今确实无权无势,连一座像样的宅子都没有,但这些不重要,这些以后都会有。可我今天不开口提亲,以势压人,逼迫长平侯不得将女儿随便许给别人,以免得罪我这个皇子,我怕我此生真的会错过她。”
小太监笑道:“殿下对沈姑娘真真情深义重。”
七皇子轻笑,眸子里的寒雪刹那间融化了:“何其有幸,我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姑娘。”
小太监奉承道:“沈姑娘也是如此认为吧,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少年。殿下的好,沈姑娘都看得见。”
七皇子的眸色,越发温柔了。
马车声渐渐消失在长平大街上。
?
七皇子离开沈府的那日,沈清姿没能送行,因为侯夫人教她管账,花厅人多,眼睛多,她找不到溜出去的机会。
她心知肚明,为避嫌,长平侯府应与七皇子保持距离,最好不要在任何场合见面。
之后的日子,她依旧每三日便去一次演武场。
只是,冷月寂寂,寒星寥寥,再没有少年会笑着冲她说:“以后,换我送你。”
沈清姿小病了一场。
过了几日,她才养好身体。
长平侯来探望她时,她正研究棋谱,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长平侯看了眼棋盘,执了占据优势的白子。
尚未分出胜负,长平侯便丢下棋子,吩咐丫鬟添茶:“不下了,我是来探病的,你正休养,不宜多思多虑。”
沈清姿一颗一颗捡起棋子,将棋盘恢复成长平侯执白子之前的局势,无奈道:“爹爹你又耍赖,每次你要输了,就顾左右而言他。”
长平侯哈哈大笑:“爹爹这回认输好不好?哎,谁让爹爹将你生得这般聪慧,每次下棋都输给你。”
“聪明也是一种负累,爹爹不懂难逢对手,那种但求一败的寂寞。”沈清姿叹气。
长平侯屈指弹了下她的脑门:“贫嘴!”
沈清姿朝后躲了下,眼眸弯成月牙:“承让承让。”
长平侯抿了一口茶,笑道:“改日,我们父女二人较量较量沈家枪法。”
“啊,爹爹,你知道了!”沈清姿连忙朝外张望,生怕她娘拎着鸡毛掸子来抽她。
长平侯淡定道:“长平侯府里什么事,是我这个长平侯不知道的?”
沈清姿殷勤地端茶倒水捶肩,讨好地说:“爹爹千万别告诉娘亲,娘亲真的会揍我的!我已经是大姑娘了,传出去,多难听哪!”
长平侯浑身舒畅,完全没了方才下棋被迫认输的郁闷,挑眉问她:“你那小师傅,你怎么看?”
沈清姿惊讶话题转得如此快,想了想,脸蛋微红:“小师傅自然是世上最好的小师傅,没有因我是女子,便嫌弃我粗鲁,不肯教我功夫。爹爹可是生气了?爹爹不肯教我,不准三叔教我,不准家中的兄弟教我,难道还不许沈府外的人教我?”
“我哪儿敢?我若敢教你,你娘那鸡毛掸子就抽我身上了。你没见过你长兄挨抽,他哭得可惨了,你娘追他跑了半个侯府,逼他跳进泥塘,至今想想,仍毛骨悚然。”
长平侯笑得眉飞色舞,沈清姿却笑不出来,被她娘的鸡毛掸子拿捏了,苦着脸问:“爹爹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我不想像长兄那般丢人。”
长平侯笑道:“该问的,我问完了。该答的,你也答了。我是你爹爹,想要你做的,自然是你平安喜乐,嫁个知你、懂你、爱你、护得住你的夫君,一生顺遂,儿孙满堂。”
沈清姿万万料不到会听到这番话,眼圈泛红:“爹爹……”
“好了,”长平侯可不想惹哭她,起身道,“好好养病,爹爹被御史弹劾了,这会子该去写请罪折子了。”
沈清姿破泣为笑,将父亲送到院子外,一回头,看到清璇立在廊檐下,羡慕地望着她。
她拎着裙摆上前,捏捏清璇养出婴儿肥的小脸,嗔笑道:“羡慕什么?我有爹爹疼,你有长姐疼啊。”
“嗯!”沈清璇重重点头,用力抱住长姐的手臂。
入了冬,西北异族叩关。
安定了十几年的西北,再起战事。
圣上命长平侯为西北大将军,抽调京畿大营五万精兵,前往西北收服失地,驱逐异族。
七皇子连写三道折子,请求投戎,随西北大军出征,为保护大宋山河征战,他愿隐姓埋名,从最普通的兵卒做起。圣上犹豫几日后,恩准了。
沈清姿也想去,她自觉已将沈家枪学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想随父兄上阵杀敌。
侯夫人将白绫缠绕在手腕上,冷冷坐在那儿:“你敢跑,我就用这根白绫吊死在你房里!”
沈清姿没辙,只好为要出征的沈家儿郎们,一人刻一枚平安玉符。
最后一枚平安符,她递给了七皇子,目光描摹少年沉静英俊的眉眼,强装落落大方道:“殿下一定要平安归来。”
十里长亭外,七皇子穿着最普通的兵卒戎装,骨节分明的手将玉符挂上脖子,妥帖用衣服掩好,黑眸定定望住她,低哑地问:“你会等我回来吗?”
沈清姿到底羞怯了,垂下头,避开少年灼人的视线,咬唇小声说:“会。”
于是,少年的眉眼染上了最灿烂的笑意,清冷的嗓音含了几分宠溺:“好,那你乖乖等我回来娶你。”
沈清姿再无勇气面对他,转身跑了。
少年手持长枪,迎朝阳而立,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心里想,她永远不知道,她仅仅一个字,就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和蓬勃的野心。
他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有资格回到那座皇宫去,然后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求娶她。
异族多年厉兵秣马,来势汹汹,这场仗打到了来年的三月。
春雷乍响,春雨淅淅沥沥,捷报和噩耗交替传入京城,让牵挂着西北战事的人,心情如这春雨一般,缠绵,焦虑,潮湿。
沈清姿披着绿色的斗篷,一手举着伞,一手牵着清璇,笑道:“抓紧我的手,我瞧你又清减了,是不是这几日没好好用膳?真怕你被这春风吹跑了。”
沈清璇天性柔弱,牢牢牵紧长姐柔软温暖的手掌,细声道:“长姐不要取笑我,我长个子呢,怎么吃都吃不胖。”
近小半年,长姐为西北战事寝食难安,她着急,奈何无从安慰,只能钻研医术,偏偏她在医术上实在没有天赋,唯有拼命下苦功夫,这才清减了些,没成想让长姐留了心。
老侯夫人的正院静悄悄的,丫鬟们不知去了哪里。
雨水顺着瓦片从房檐落下,一声长,一声短,像是不知何是愁滋味的小女孩乱弹琴。
沈清姿合了伞,将伞靠在廊柱上,正要唤祖母,一侧厢房的窗户突然推开,侯夫人的身影出现在窗户边。
沈清姿拉住清璇的手,朝后面躲去。
窗户里传出侯夫人的声音:“老夫人,这会子雨又下大了些。”
老夫人苍老的声音紧随其后:“今年的倒春寒格外冷,不知西北的天气如何,有没有转暖。”
“侯爷来的信上说,西北的雪还没融化完呢。”
“苦了将士们了。这会儿外面没别人了,快跟我说说战况如何。”
侯夫人便将长平侯的家书读给老夫人听,又读最近的战报。
沈清姿姐妹俩,竖起耳朵仔细听。
目前,西北大军胜仗多,败仗少,形势一片大好,是稳胜的局面,就看异族能坚持多久了。
沈清姿缓缓翘起唇角,她就知道,爹爹是大宋国西北部的定海神针,爹爹出马,战无不胜。
末了,侯夫人话锋一转:“老夫人,您还记得在我们家学武五年的七皇子吗?七殿下这次也从军了,他骁勇善战,将我们家的沈家枪法在战场上发扬光大,屡建战功。不过,这孩子立功心切,上个月主动提出当诱饵,遭到敌军伏击,躲进雪望山,那里现在是异族的地盘,侯爷着急上火,不知怎么写折子请罪……”
沈清姿脑子嗡鸣了一声,耳朵有片刻的失聪,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