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清姿抱子诺进宫,面见圣上。
子诺与宋兮越长得有三分相似,依稀可见圣上的相貌。
圣上昨日听闻东宫产子,惊得打碎了药碗,命人调查,才知真相,唏嘘一阵,便命沈清姿与小皇孙入宫。
他年长的儿子们,杀的杀了,圈禁的圈禁了,孙子孙女们倒是没有连坐,却也都圈禁了起来,等待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才能施恩放回封地。宫里只有几位年幼的公主皇子,看不到皇孙了。
圣上抱着小皇孙,爱不释手,见沈清姿从容沉静、雍容华贵,暗暗满意地点头,不愧是长平侯的嫡长女,遭受再重大的打击,也能缓过来,不堕贵女气度,这才是他挑中的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小皇孙还没见上父王呢,还没有名字吧,朕……”
“圣上,”沈清姿微笑欠身,恭敬有礼地道,“儿媳代小皇孙感谢圣恩厚爱。儿媳已为小皇孙取名——子诺。”
圣上有些失望,他昨晚睡不着,翻遍经史子集,一连琢磨了十几个名字。
沈清姿描补道:“待子诺及冠,儿媳恳求圣上为他取字。”
圣上这才开怀,掂了掂小皇孙,小皇孙吐了个奶泡泡,乌黑的眼珠盯着眼前这个老爷爷。圣上哈哈大笑:“好!好!子诺,皇爷爷给你取字!你有个好母亲啊,我们宋家江山后继有人!哈哈哈!”
当晚,圣上又翻了一遍经史子集,咂摸大半夜,才定下了“麟振”二字,取自《诗经》中“麟之趾”一篇。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振”二字,赋予了他对宋子诺的期望和野心,以及美好的祝愿,希望他将来做个大展宏图的麒麟皇帝,将大宋千秋万代传下去,希望他做个振振公子,谦谦君子。
因熬夜,圣上病倒了。
这一病非同小可,缠绵病榻大半个月,竟病入膏肓,口不能言。
大臣们生怕再出波折,翘首以盼太子回朝。
沈清姿像清璇期盼的那样,好了起来,主持东宫事务,召见詹事府属官,写密信告知京城情况,让太子做好回京的准备。
她亲自主持事务,东宫在京城活跃起来,大臣们畏惧她背后刚打了一场胜仗余威仍在的长平侯府,无人敢作乱。
因圣上病了,子诺的满月宴没有举办。
正月末,圣上驾崩,命贵妃殉葬。
京城戒严两天。
太子宋兮越率军回京,按下了一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承天命,登皇位。
沈清姿成了皇后。
她带着子诺,搬进了坤仪宫。
新君初立,前朝忙乱,宋兮越只在登基大典和祭祀大殿上,见过沈清姿。
沈清姿也忙,好在宋兮越的后宫没什么妃子,丧葬和登基按照礼部的章法办事即可。先帝留下的太妃们守了孝,便要去守皇陵,除此外,宫里只有个太后,冷冷清清的。
宋兮越登基后一个月,他才理顺朝事,犹豫再三,终于迈进了坤仪宫。
他是卡在晚膳的点来的,沈清姿神色如常,含笑请他入座,一同用晚膳。
奶娘抱着子诺,行了礼,坐在一旁。
宋兮越看了看子诺,心里一阵针扎似的疼。
如果这个孩子,是他和清姿的孩子,该多好啊。
他完全料不到,沈清璇会怀孕,更料不到,她会生下这个孩子。
最让他觉得命运弄人的是,沈清璇会难产去世。
一个又一个“料不到”,化作重重枷锁,困住了沈清姿,也困住了他。
他内心觉得荒唐,又觉得荒凉。
他一点不喜欢这个孩子。
宋兮越努力对婴儿笑了笑,一挥手,流水似的赏赐鱼贯而入,对沈清姿道:“这段日子,疏忽了你们母子。这些都是给子诺的。”
沈清姿起身道谢:“多谢陛下,妾代子诺叩谢皇恩。”
宋兮越心里疼得一抽一抽,扶住她下拜的胳膊显得无力:“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清姿,不用这么客气的,我们像从前那样就好。”
从前吗?他们像正常夫妻的相处,仅有拜堂那一刻吧。沈清姿后退一步,笑道:“好。陛下,用膳吧。”
宋兮越浑身充满了无力感。
晚上,他没敢留宿,想着,慢慢来,会把她哄回来的。
他一个人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如是想着。
从这天开始,只要有空,他便会来坤仪宫用晚膳,经常赏赐皇后和大皇子,相处多了,看子诺不再膈应,为了讨好沈清姿,甚至会强忍不适,抱一抱子诺,逗一逗子诺。
大半年下来,他竟真心对子诺生出几分慈父的心来。
沈清姿全程见证他从厌恶子诺,到喜欢子诺的过程,这令她松口气,她也不会每次见他,便那么紧绷了。
这一晚,宋兮越察觉沈清姿粉面含笑,比往日真诚许多,心里便也觉畅快,笑问:“所喜何事?”
沈清姿扶着子诺走路,回眸笑道:“子诺今天叫娘了。”
这一笑,如春暖花开,眉间再无阴霾,像极了她从前无忧无虑做沈家大姑娘的时候。
宋兮越心中一动,喉咙发紧,走过去,一把抱起子诺,让小孩坐在他结实的手臂上,如沐春风般笑道:“子诺,再叫一声娘,给父皇听听。”
“子诺,叫娘。”沈清姿用拨浪鼓逗小孩。
子诺稳稳地坐在父皇的怀里,这个怀抱让他很有安全感,他可以随意怎么动,哪怕像脱缰的小野马疯狂扭动小身子,父皇也会稳稳当当抱住他,不像在娘的怀里,要小心不能摔地上。
他盯着拨浪鼓,伸出小胖手去抓,含含糊糊喊娘,口水流到下巴。
宋兮越毫不嫌弃,接了奶娘递过来的帕子,随手给他擦掉口水,抱他坐下问:“子诺,叫爹爹。”
可怜子诺才学会娘这个字,努力多次,叫出来的都是:“娘……凉……凉……”
宋兮越很有耐心,不断地教儿子喊爹,一直到晚膳摆上才作罢。
用了膳,子诺已睡熟,帝后二人中间没了缓冲,宋兮越心思涌动,倏地握住沈清姿的手,怕她反感,不敢用力,见她没甩开,内心狂喜,定了定神,道:“清姿,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沈清姿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但凡他表露出这方面的意图,她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清璇脖子上的掐痕,脸上的指印,以及清璇去世时,她们那流不完的泪水。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起身后退两步,弯膝行礼,轻声道:“妾知过刚易折的道理,妾应如这世上的大多数妇人一般,无论丈夫做了什么,纳了多少个妾,妾都该咽下委屈和嫉妒,做一个忍辱负重的好妻子、好母亲。可妾仔细想了想,妾做不到,做不到打破我给自己立下的原则。
清璇就是我的原则之一。受苦的人是她,死掉的人也是她。我若放下一切芥蒂,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与陛下恩爱如初,百年之后,我哪里有颜面去地下见她?哪里有颜面,再听她叫我一声长姐?陛下,您没错,我也没错,我从不曾怨恨您,是命运错了。我们就如此吧,相敬如宾一辈子。妾心安,您也心安。”
皇帝眸中渴盼的光芒渐渐熄灭,盯着壁上的宫灯,一动不动。
沉默许久。
他哑声道:“我总想着,时间会磨灭一切,我要更努力地待你好,待子诺好,将他看作你我的亲子。我把姿态再放得低一些,来求你,来磨你,总有一天,你会心软。我还是那个月光下严厉不爱笑的小师傅,你也还是那个月光下苦练沈家枪的小徒弟。”
他想错了。
时间磨灭掉的,不是刻骨的痛苦,而是他们曾经的美好。
“你不恨我,不怨我,我就该心满意足的。”
他慢慢起身,慢慢走出坤仪宫。
自母妃去世后,他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成亲后,更是再未展露过一次舒心的笑容。
此刻,他依旧面无表情,不苟言笑,表面上看不出与素日有什么不同。
崔逢喜却半点不敢上前打扰,小太监问他要不要请陛下乘坐御辇,他摆摆手,示意不要靠近陛下。
皇帝的双腿越来越沉重,竟不能支撑他的身体。
他扶住了路旁的一棵海棠树,脸埋在手背上,靠着树,发出微不可闻的呜咽声。
泪水淌过眼角,淌过手背,湿了袖口。
他止不住去想,若是当年他死在异族的埋伏里,他每每思念起来就会心尖发疼的少女,现在嫁给别的疼她爱她的男人,会不会幸福一点?
他这辈子汲汲营营、野心勃勃、玩弄权术,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她娶回家,疼她,爱她,宠她,让她天天欢喜地笑啊!
可他怎么就把她的欢喜弄丢了呢?
崔逢喜抬袖抹了抹眼泪,将宫女太监们赶得更远些。
?
沈清姿又喝酒了。
是她曾经酿给宋兮越过生辰的酒。
去年她没有送给他,今年也没有。
她望着天边银月,想起他说的话,心生怅然。
他还在努力地走近她,可她的心却太沉重了,哪怕半步也走不动了。
终究,还是她辜负了月光下的那个少年吧。
沈清姿以为,他们之间已经说清楚了,他不会再温柔相待,没成想,第二天,宋兮越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如往常般来用晚膳,对子诺的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心教他叫爹。
她松口气,夜半无人时,却又越发怅然。
翻过了年,新帝改元,属于宋兮越的时代正式拉开了序幕。
元宵才过,桃花尚未盛开,大臣们便迫不及待为新帝做媒,纷纷上奏:后宫空虚,新帝独宠皇后,于皇后的名声不妥,应在民间采选秀女,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宋兮越一一挡了回去,在上朝时淡淡道:“后宫不得干政,前朝也不得干涉后宫之事。”
朝臣们引经据典劝皇帝纳妃,不必矜持,阴阳调和,乃天地正理。
宋兮越道:“既然众卿认为朕子嗣单薄,那朕便纳妃生子,请皇后暂代朝政。”
大臣:“……”
大臣们为自家适龄女孩着急,眼巴巴盯着后宫动静,急了大半年,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冬初日,一回京述职的某地知府,将一对母子带进了京城,声称是陛下流落在东南的小妾和儿子。
那女子怀中的小儿,果真与陛下长得有九分相似。
京城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