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非仙君咳了声,掩饰失态,眉目越发和善,生怕唐突了沈清姿似的:“那沈师妹,你背两句听听。”
沈清姿愈加忐忑,背诵了前两句,正要朝下背,忘非仙君抬手止住了她,眼神灼灼,仿佛盯着一块美玉,那种惊喜由内而外,让他苍白病弱的脸都显出几分健康的红润。
“不用背了,沈师妹请跟我来。”
他招出飞舟,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弗居殿所在的碧归山。
小九悻悻地跟在二者身后,怏怏道:“果真背得一字不差!”嘟囔羞愧一阵子,突然一拍手,扼腕叹道,“完了,完了!彼岸宫肯定留不住她了,这等天资纵横的天才,不是我彼岸宫的,当真遗憾啊!”
沈清姿紧张地交握双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她背诵经文起,忘非仙君和小九就神神叨叨的。
费劲去听,也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她有预感,她的命运又要发生变化了,而且和那篇经文有关。
弗居殿的外殿门没有关,忘非仙君带他们闯进了内殿门。
大师兄冷冷地瞪过来,连声质问:“何人擅闯……老二?你们做什么?何事如此焦急?惊了师尊如何是好?”
羲衍神君正与折光神君相谈甚欢,看见他们三人闯进来,丝毫没有生气,反而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抬手止住了大师兄的质问,笑道:“忘非,何事焦急?”
忘非仙君跪在羲衍神君面前。
众人愣了愣,神色都严肃起来。
忘非仙君激动地道:“师尊,方才弟子带沈仙子去观看《太阿仙经》,沈仙子背下了整篇!”
“不可能!”折光神君失态起身,凝目看向沈清姿。
他原本坐在沈清姿旁边,他这一站一喝一否决,沈清姿吓了一跳,越发忐忑。
羲衍神君捋了捋胡须,笑道:“折光君不必着急,可能不可能,我们请这位小仙子背一遍听听即可。”
折光神君闻言,坐回了原位,只是面无表情,轻轻抿着唇。
沈清姿感觉无形中得罪了折光神君,她呐呐问:“折光神君,我……”
“羲衍神君让你背,你就背。”折光神君瞥见她神色间的不安与疑惑,冷冰冰的神色缓和下来。
沈清姿仔细看他。
如果会得罪折光神君,她还是不背了,就当没看过那篇经文吧。
她迟迟不开口,折光神君见状,压下烦躁道:“你能背多少字就背多少字。若能通篇背下来……那是最好的结果。”
他看了眼羲衍神君。
羲衍神君含笑朝他颔首。
沈清姿怀着莫大的不解,将《太阿仙经》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清越动听,《山河岁月图》中的潺潺流水声成了伴奏。
待她背完,大殿内一片寂静。
折光神君叹了一声,这一声饱含了命运无常,起身笑道:“一字不差。本座先恭喜羲衍神君终于收徒了,太阿仙宫后继有人。”
他的手中蓦然出现一把剑,抛给沈清姿,“这把剑名为,秋水无极。羲衍神君剑术无双,你日后随他好好修习剑术——巧了,羲衍神君修杀戮道,你正巧也要杀夫证道。你合该做他的徒弟。”
语罢,折光神君转身便走。
他的背影有些落寞,又有些释然。
沈清姿慌张抱住那把秋水无极剑,下意识跟上去:“折光神君,折光神君……”
她叫了他两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殿内,每一个人的态度都好奇怪。
她只是背诵了一篇经文,也没有修炼,也没有领悟到什么真谛奥秘,他们却很震惊,羲衍神君满脸赞赏,折光神君满身落寞,大师兄凶神恶煞瞪她,忘非仙君惊喜,小九捂脸似是自愧不如。
而她只是背诵了一篇经文而已啊。
小九越过她,快步跟上折光神君,出了门槛,回头朝她挥手:“回去回去!”
沈清姿咬唇:“折光神君不要我了吗?”
小九惊呆,随即想起她是个修仙小萌新,什么都不懂,便又朝她挥挥手,扭头就走。
沈清姿还想跟上去,但他俩使了法术,竟眨眼不见了。
她顿在原地,茫茫然,孤零零抱着剑。
这时,忘非仙君拉住了她,将她拉到羲衍神君面前,示意她跪下:“快拜师!这仙魔两界,甚至天外天,多少人想拜师尊为师而不得,你与师尊有缘,合该做师尊的徒弟。”
沈清姿跪下了,看了看面容和蔼可亲的羲衍神君,仰头小声问忘非:“因为我背了那篇《太阿仙经》吗?”
“对!”忘非仙君飞快地解释,“《太阿仙经》是师尊所创,写在那石碑上,谁若能全部背下来,谁便可拜师尊为师。不然,你以为那石碑前为何有这么多弟子?他们观看完全篇,能记得一两个字便不错了。”
沈清姿恍然大悟。
原来玄机全在那篇经文上!
难怪羲衍神君敢把他自己修炼的功法,明明白白写在石碑上,放在太阿仙宫最显眼的地方,原来极少有人能记下来啊。
她心知,自己无意中撞上大机缘了。
这一回,沈清姿再无疑问,忐忑不安的心怦然落地。
她不知神仙的礼仪,便按照凡间最高规格的礼仪,朝羲衍神君行三跪九叩大礼,以示尊敬。
“徒弟沈清姿,拜见师父!”
羲衍神君抬手,她便不由自主地从地上站起,不忘抓起秋水无极剑。
“孩子,过来。”他和蔼地招招手。
沈清姿每每一对上他的眼睛,便会心平气和,没由来的对他产生信任之感。
若换个人,她必定警惕。
但这个人是她的师父了。
她走到他的面前,一直走到离他一步之远才停下,跪地又道:“徒儿拜见师父。”
她抬起头。
羲衍神君低头看她。
这一瞬间,仿佛她的整个生命都被羲衍神君看穿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她的眼睛里正在演绎她的一生。
她为少女时,拥桃李之芳艳,月下习武,天真烂漫,英姿勃勃。
她为皇后时,聚牡丹之雍容,高枕凤榻,温婉华贵,端庄威仪。
她囚于别宫时,如梨白之淡泊,侍灯读经,朴素恬然,清标遗世。
最后,她的爱子被诛,九族被灭,她跪于漫天飞雪之中,流尽了眼泪,一针一线为至亲缝合尸首……
羲衍神君微微叹气,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低声道:“孩子,你受苦了。”
沈清姿无端记起缝合族人尸首的那一幕,彼时彼刻的悲痛再度席卷她所有的情绪。
她知道,羲衍神君看出了她的来历,知道了她所经历的。
此刻他的眼神太亲切慈爱了,就如爹爹娘亲在世时看她的眼神一般。
她伏在羲衍神君的膝盖痛哭,如流浪的小孩终于找到了归宿,压抑已久的巨大悲痛,刹那决堤。
“师父!”
羲衍神君轻轻拍抚她的背,道:“孩子,哭吧。”
沈清姿先是无声哭泣,自从清璇病逝后,她一直压抑着自己,每次哭都是这般无声无息。
接着,她小声啜泣。
最后,她嚎啕大哭,宛如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太多年了。
太多无可奈何的事了。
太多的亲人死不瞑目。
她怎能释怀?
到哭晕的那一刻,她也仅仅是释放了一些情绪。
她的哀,她的恨,未曾释怀一分一毫。
此恨,至死方休。
记忆的最后,是师父将哭晕的她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