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霆暗叫不妙,沉了沉眼,还要再劝,对上梅姬控诉的眼神,心软得一塌糊涂。
果然,众仙炸开了锅,仗着折光神君在,抒发昔日或自己或弟子们被梅姬盗取宝物的不满,羞愤怒道:
“盗仙,你好不知廉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怎能盗取?你以盗为道,不怕天打雷劈吗?你且瞧瞧,你偷东西偷到折光神君的头上,害了你自己的儿子,这不就是你咎由自取,因果报应?”
梅姬擦了一把眼泪,大声辩驳道:“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窃取天地力量,谁飞升时没被天打雷劈过?我以盗为道,凭什么是不义?凭什么是不耻?
羲衍神君还曾夸我是奇才,他说,盗为道,非常道,天地大道,本就该不拘一格!
羲衍神君惊才绝艳,胸怀广阔,而你们这些庸才,你们不理解我的道,我才不会因为你们的无知与狭隘,动摇自己的道心!
至于子让中毒,那是我拿错了仙丹,与因果报应有什么干系?”
她的神情坚定而倔强,昂首挺胸,理直气壮,泪水洗过的双眸灼灼生辉。
众仙听到她提及羲衍神君,顿时讪讪,再听她大言不惭称他们为庸才,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
在羲衍神君面前,他们心甘情愿自谦一句庸才,但梅姬是块什么料,也配叫他们庸才?
他们才不信羲衍神君会夸盗仙的道,八成是说的反话,梅姬缺心眼,没听出其中讥讽。
但羲衍神君所思所想,他们不敢妄加揣测,因此没谁会当场反驳。
这一刻的梅姬,像个发光体,浑身充满自信的光芒。
大师兄掏掏耳朵,脸上就差写上“莫挨老子的师尊”这几个字了。
闻霆深情专注的眼神,却黯了一黯,心中微微泛酸。
他已是真神了,修为比羲衍神君高出一个大阶。梅姬驳斥众仙,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引用羲衍神君的肯定。
更荒谬的是,梅姬是他的妾妃,而他这个天庭太子的威慑力,还不如根本不在场的羲衍神君的一句话管用。
一听羲衍神君夸过梅姬,大家竟都不吭声,不再咄咄逼人地讨伐梅姬了。
闻霆又瞥了眼惊讶含笑的折光神君。
越发心塞。
子让停止了惨叫,昏迷了过去,梅姬的得意不翼而飞,慌忙抱住他,哭得稀里哗啦,抬头可怜巴巴哀求道:
“折光神君,求求你救救子让!你想要什么宝物,我都愿意为你去盗取!”
这话又把众仙气个仰倒,纷纷捂住自己的宝贝。
闻霆躬身施礼道:“折光君,还请救我儿一救,闻霆必感激不尽,日后但有差遣,必不推辞。”
折光神君沉吟,瞧着房内那奄奄一息的人族少年,神念沟通了贴在他眉心的沈清姿,问道:“小天仙,本座卖你个面子,你希望本座救那个人族少年吗?”
沈清姿愣了一愣,从沉痛的情绪中抽离一丝心神,过了会儿,才能思索明白他的话,淡淡道:“折光神君不必看我的面子,您自己定夺便好。”
她也不认为,她能左右折光神君的意志。
折光神君无所谓道:“那便罢了,横竖死的不是本座的儿子。那梅姬胆敢私闯彼岸宫,盗取本座的仙丹,死有余辜。闻霆护着她,本座不欲撕破脸,她儿子死了,看她痛苦,也是一件乐事。”
沈清姿轻轻咬唇。
不由自主朝外望去。
地上的少年,呼吸已经很微弱了,胸口只浅浅起伏。
他身上萦绕着黑气,黑气将他身边带有仙气的器物腐蚀得坑坑洼洼,包括他身上带有仙气的衣物也是,破破烂烂的,头发披散,仿佛一个乞儿,实在落魄。
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还是有黑气从他的眼皮缝隙里不断地冒出来。
他蹙着眉头,时不时抽搐一下,显然哪怕昏迷了也十分痛苦。
沈清姿脑海里浮现出,幼时的子让扒在门外,渴慕地望着她和宋兮越、子诺一家三口。
他读书习武十分认真,漆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她的身影走到哪里,他的眼神就跟到哪里。
宋子渊造反,他被绑在战车上,被一箭射穿肩膀,眼神绝望,看到她杀出千军万马去救他,他眼里迸发出由衷的喜悦。
她被迁到澜山别宫,他躲在门外,不敢见她,后来亲手给她做秋千架,最喜欢一边推她荡秋千,一边听她讲在书卷中的所见所闻。
他从小到大,欢喜少,忧郁多,即便那片刻的欢喜温情,后来也证明,是带着他亲生父母的血的。
折光神君笑了声,正要开口,沈清姿的指甲嵌入掌心,叫住他:“折光神君!您能不能问一问,为何之前他们叫他子诺?”
折光神君了然,笑道:“小天仙,你又心软了吧?这是给你自己的心软找借口?你身在仙界,心却在凡尘。凡人啊。”
沈清姿沉默,没出声。
神念退出,见大家都因那一声笑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折光神君挑眉道:“本座有些好奇,之前听闻你们的儿子叫子诺,为何今日又叫子让了?难道是本座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众仙一听,竖起八卦的耳朵。
他们对闻霆下凡历劫、盗仙追随他而去的经历十分感兴趣,可一方面折光神君下了法旨,不准再传漱玉仙子的话本,一方面龙族对此讳莫如深,严令轮回使外传消息,因此,除了知道这回闻霆渡劫出了点岔子,他们竟什么也不知道。
龙族越是捂着,他们越是抓耳挠腮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梅姬张了张口,闻霆已道:“子让在凡间本有个长兄,名为子诺,子诺因故去世后,子让怀念长兄,便以子诺之名行走凡间。来到仙界,子让有了新的人生,我便让他断绝尘缘,他又回归本我,改回了原本的名字。”
梅姬嘟着嘴,把话咽回了肚子。
折光神君轻轻颔首:“原来如此。”又用神念问,“小天仙,闻霆的答案,你可满意?”
沈清姿听到答案时已心中一痛,她道:“还请神君出手。”
她暗暗想,她又欠折光神君的人情了。
还债的紧迫感,让她顾不上去体会心中悲伤,不停地默念:折光神君功德无量,折光神君是大好人,折光神君威力无边,折光神君仙福永享,我永远信仰折光神君,永远对折光神君好……
折光神君怔了怔,随即眉梢染上点点笑意,心情大好道:“今日是闻霆君的晋升宴,本该皆大欢喜,实不该有这些意外。
这样吧,本座也不大动干戈了,盗仙盗取彼岸宫的仙丹,看在闻霆君的份上,免了剔除仙骨打落凡尘的惩戒,便抽她二十打神鞭,以作警告。本座会出手保住这孩子一命,还送他一场成仙的大机缘。”
闻霆恼怒,羞愤,梅姬是他的妾妃,怎能任由折光神君惩戒?
“不可……”
“折光神君,我愿意,我愿意!只要你愿意救子让,助他成仙,莫说二十鞭,便是五十鞭、一百鞭我也愿意。”梅姬惊喜,生怕折光神君反悔了,催促宫侍,“快去拿打神鞭来!”
“梅姬,不行!我不准任何人伤害你!”闻霆扣住梅姬的手腕,沉声道,回头看向折光神君,恳切道,“折光君,梅姬天性烂漫懵懂,她的道与寻常的道不同,还请看在我的份上,允许我代她受过。”
折光神君幽幽道:“既然盗仙愿意承受一百鞭,那就改为一百鞭吧。”
梅姬气呼呼,狠狠踩了闻霆一脚,抱怨道:“你干嘛多嘴!”
闻霆不苟言笑的脸泛窘:“我怎能眼睁睁看你挨打……”
“闭嘴!不许你说话!”梅姬命令道。
闻霆眉头拧成川字,又要张口,却被梅姬捂住了嘴巴。
众仙窃笑,神念疯狂传音。
原来威风凛凛、威仪赫赫的闻霆太子,惧内!
他们传得太专注忘我,连折光神君都感受到神念波动传达的意思了。
他轻咳一声:“再晚一些,这孩子性命不保,本座也无力回天了。”
梅姬推开揽住她的闻霆,迫不及待奔出破败的宫殿,领打神鞭去了。
“梅姬!”闻霆脸黑如锅底,抬脚跟在她身后。
地上的少年孤零零躺在那儿。
忘非上前,抱起少年,探查少年的身体,不由唏嘘一声:“他从内到外都被毒气腐蚀了,毒气已深入五脏六腑,深入神魂。凭我的能力,是找不到一点救他的法子,如今只能看折光神君的手段。”
神仙们一个接一个上前探脉,再一个接一个摇头唏嘘:“救不得了,救不得了。”
以表达,他们不是来凑热闹的,他们真的是来救人的。
这般毒人都能救活,他们内心对巴结折光神君的决心,更坚定了几分。
神仙也怕死,抱紧折光神君的大腿,就是抱住了一条命,指不定哪天就得靠折光神君续命。
不大一会儿,有天衢宫的宫侍升起水镜。
水镜中,梅姬站在刑台上,阵法笼罩,她娇俏活泼的眸子露出几分恐惧,语气却坚定道:“来吧,开始吧。”
鬼面具行刑官,手持打神鞭,狠狠一鞭子抽在她身上。
打神鞭打在神魂上,梅姬身上并未出现丝毫伤痕,但她却惨叫一声,第一鞭子就让她哇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着喊道:“好疼!再来!”
一鞭又一鞭打下去。
梅姬哭得撕心裂肺,脸色惨白,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浑身是冷汗,却还是坚定地喊道:“继续!”
沈清姿听到久违的熟悉的痛哭声,她那痛到要炸的心,缓了一缓。
从前在凡界,梅姬屡教不改盗窃的秉性,屡屡被后妃打板子。
如今在仙界,盗仙又坚持以盗为道。
盗为道,非常道。
盗仙梅姬,乃千古难得一见之奇葩也。
沈清姿觉得她已经变态了。
她的仇人是闻霆,她手刃不了闻霆,但他心爱的人受苦,他亲眼目睹却做不了什么,他痛苦,她心中便觉畅快。
第三十鞭,梅姬吐出一口血,眼神迷离,磨砂似的嗓音嘶哑道:“继续……”
闻霆攥紧了手,拳头轻轻发颤。
第五十鞭子,她快要昏迷了,狠心咬破舌尖,破音喊道:“我还撑得住!”
第七十鞭,梅姬的元神被抽出了身体,元神离体。
闻霆惊骇失色,厉声命令道:“停下!不准打了!再打,本君杀了你!”
行刑的宫侍高高扬起的鞭子,骤然放下,惶惶不安地朝着闻霆跪地行礼。
闻霆挥手就要打开阵法,梅姬的元神看了眼自己那头歪到一边的肉身,急忙阻止道:
“闻霆,你住手!我已经挨了七十鞭,若半途而废,前面的鞭子岂不是白挨了吗?还不是怪你多嘴,不然我只挨二十鞭就够了。你走开!行刑官,请你继续打完剩下的三十鞭!”
“梅姬,你元神离体,若再打下去,你可能会魂飞魄散……”
“你走开!你让他继续打,他若不打,我便开启阵法,让阵法行刑。”
闻霆眼神惊痛,缓缓后退,高大挺拔的身影微微晃了晃,道:“好,我不妨碍你。行刑官,你继续。”
行刑官惶恐望了眼闻霆。
闻霆没看他,眼中的哀色一闪而过,咬牙切齿,艰难吐出一个字:“打。”
鞭声再度响起,这回鞭子直接抽在梅姬的元神上。
梅姬的元神几乎溃散,她尖叫不止,一会儿哭着喊闻霆,一会儿凄厉喊子让。
一百鞭子打完,闻霆立刻打开阵法,奔了进去,抱起梅姬,给她的肉身喂了一颗仙丹,再以法术牵引梅姬的元神归位。
梅姬混混沌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望着水镜外面,气若游丝道:“打完一百鞭了,折光神君,求求你快些救救我的孩子吧。”
言罢,她彻底昏死过去。
闻霆那张英俊的脸阴云密布,抱起梅姬,目光冰冷地看向水镜,道:“请折光神君信守承诺。”
便抱着梅姬瞬移离开。
水镜外,众仙沉默。
他们万万料不到,梅姬竟真能为了那个凡人少年,挨了整整一百打神鞭,险些魂飞魄散。
这股执拗的韧性,和她的道心一样坚不可摧。
折光神君看完了行刑,一回头,便对上少年死气沉沉的黑眸。
那黑眸不是因黑色的毒气而死气沉沉,而是因,生无可恋。
这是一双有故事的眼睛。
沈清姿待在折光神君的眉心上,先是被梅姬的言行震撼住了,又被子让的眼睛震撼住。
子让的眼睛里,含着泪光,有感动,却没有一丝求生意志。
他不想活了。
沈清姿再度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