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光神君怎么也料不到,从前他劝她斩断尘缘的一句话,竟也成了她的心魔来源之一。
沈清姿的眼神如覆了一层冰雪,清冷到骨子里。
她眼看着闻霆再次拿梅姬的心魔和人界来威胁子让,子让被迫答应去天界,临走前,他唯一带的东西,便是她亲手绣给他的荷包。
沈清姿眼睫轻轻颤了一颤。
子让凝视荷包的眼神,沉痛中,带有一丝——隐忍的爱意?
难道是她看错了?
子让为何会对她生出情意?
沈清姿想不通。
她一直拿子让当做庶子和学生看待的。
他在她眼里,始终是个孩子,哪怕他长大了,当了一世皇帝,沉稳许多,他依旧是个孩子。
沈清姿隐隐感到不适,觉得这世间的一切当真荒谬不可言。
折光神君显而易见变脸,她施展法诀,时光旧影飞速掠过。
接下来是闻霆和梅姬带子让回归天界,梅姬听信传言,盗取欲死丹给子让吃。
生无可恋的子让,误打误撞,没被毒死,反倒成了毒仙。
梅姬因此挨打,被打神鞭抽得元神离体,依旧无怨无悔。
她的母爱,就像蚕茧,死死束缚住了子让,令他感动又窒息。
子让沉默得像一抹孤魂,飘荡在梅姬和闻霆的身后,他越发地沉默寡言。
时光飞逝,道主和佛主讲道,梅姬在折光神君的眼皮子底下,盗走了沈清姿幻化成的糖人。
沈清姿这回没有过多关注梅姬和闻霆,而是着重盯住子让。
果然,子让似乎是一眼认出,她就是沈清姿,不是什么黎月溶。
之后的相处,他克制又隐忍。
每当她低眸、转身的瞬间,他的眼神才泄露一丝爱慕和愧疚。
当她被诬陷关进问心塔,子让彻底慌了,不惜背着闻霆和梅姬,向彼岸宫和太阿仙宫传信。
他懊悔自己没有好好修炼,也是从那时开始,他才认真修行,眼底重新燃起光。
沈清姿还活着,他不想死了,他要活着守护她。
紧接着,梅姬为他爬登天塔,闻霆为他进入孽海,九死一生,取回孽海花。
子让既感动,又悲伤。
母爱和父爱就像沼泽。
他像陷入沼泽的人,越是挣扎,陷落得越快,想死死不掉,想活着,又没有人可以救他。
背负的罪孽和恩情太过沉重,他连活着喘气都像是一种负担。
他想远离闻霆梅姬,远离仙界,因此主动提出潜伏魔界。
在魔界的几百年,是他此生最轻松的日子。
每次闭关修行前,他都会焚香沐浴,拿出那只在仙力加持下,鲜艳如故的荷包。
时光旧影之外,沈清姿别过眼,不愿看到这一幕。
岂料,一转眸,竟看到折光神君抿紧了唇,脸颊气得微微鼓起来。
她一下子没绷住,抬手戳了下他的脸颊。
软软的,像馒头。
折光神君一把握住她的手指,故作严肃地说:“别捣乱!专心看留影,闻霆开始搞事了!”
他捧住沈清姿的脸,不让她看子让,把她的脸转向闻霆。
沈清姿无奈又好笑,沉沦深渊的心情倒是轻松不少。
“折光,我没喜欢子让。”
她担心他气坏自己,强忍不适,解释了一句。
折光神君的醋意有多大,仙魔两界都知晓。
这句话说出来,她就感觉玷污了她心目中清清朗月般的少年。
她不懂,那个少年为什么会喜欢她。
明明,他曾唤她母后。
折光神君哼了一声,脸色发黑:“我知道,是他自作多情。只是,我一想到,有人偷偷喜欢你,暗中觊觎你,我心中就不畅快。”
沈清姿无可奈何。
他的手依旧掰着她的脸。
她便将自己的手,贴在他的手背上,以示安抚。
折光神君心里的酸意瞬间消下去大半,又哼一声:“我就是这般小心眼的人。”
他知道接下来子让会做什么,很想打散子让的精血算了。
可他明白,沈清姿更想知道闻霆这些年做了些什么,羲衍神君的殒落,忘非神君的殒落,闻霆到底参与了多少。
现在,三滴精血几乎融为一体,单单毁掉子让的精血,很有可能打断整个时光回溯。
精血珍贵,一旦打断时光回溯,下次再想拿到闻霆的精血重启,就没这么容易了。
如此插科打诨一番,紧绷的气氛遽然消散。
通过时光回溯,他们才知,原来盈苒公主下凡与闻霆无关。
不过,闻霆主谋了天衢宫之战。
闻霆这个人自傲又自卑。
他不喜欢停芳。
对于魔尊陶笙,他既嫉妒,又忌惮,还不甘心陶笙从未将他当过对手。
而且停芳丝毫没有龙族血脉,他是凡人和魔族的混血后裔。
所以,他的不喜欢,表现在一言一行上,停芳叫他舅舅,他从不回应。
当年,盈苒打入彼岸宫,逼迫折光神君出关,为她儿子停芳逆转血脉。
盈苒公主去仙刑池领罚了,把停芳留在彼岸宫。
折光神君亲手为停芳逆转血脉三次,剩下的过程,服食丹药即可,便传信让盈苒公主接停芳回去。
他是极不耐烦教养无知婴儿的。
盈苒公主正受罚,没办法亲自教养停芳,就拜托给亲弟弟闻霆。
闻霆在接回停芳的前一日,就制定了一个计划。
他告诉天帝:“停芳的身份瞒不住,听说在凡间时,魔尊以为停芳夭折,悲痛欲绝,数次自尽,一旦停芳的身份泄露,魔尊一定会要求接他回魔界的,而且必定会在停芳逆转血脉完成之前。”
大祭司袖手旁听。
知子莫若父,天帝只一眼,便看出儿子眼里深沉的算计,踟蹰道:“你姐姐若知晓,定会怪你。”
“为了仙界,父帝,儿子甘愿承受姐姐的责怪。”
“唉,你姐姐眼里只有那点小情小爱,为了小情小爱,悲春伤秋,要死要活的,终究不如你目光长远,格局宏大。”
闻霆低眸道:“盈苒姐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她终会看清楚,龙族才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唯一的同类。羲衍神君,终究会与我们分道扬镳。”
天帝叹息一声:“说说你的计划。”
闻霆便详细阐述他那一石二鸟的“妙计”。
以停芳为饵,引诱魔尊进入仙界,在天衢宫布阵,引君入瓮。
魔尊不敢本体进来,杀他一具分身,削弱他的实力也是好的。
到时,盈苒公主一定会参战,她参战,羲衍神君一定坐不住,也会参战。
最好的结果是,杀死魔尊分身,羲衍神君受重伤,两人斗个两败俱伤。
也借机试探,羲衍神君受重伤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羲衍太强大了,天帝和大祭司忌惮羲衍已久,若不是魔尊陶笙无人克制,他们早就想杀羲衍了。
两人慎重考虑一番,便答应了闻霆的计划,还反复推敲完善,拉神凰宫的凰霓宫主入伙。
当然,凰霓宫主一向敬重羲衍神君,他们没有说这个计划也针对了羲衍神君,只告知了针对魔尊的那部分,拿凰霓宫主当个打手。
闻霆一边加紧修行,一边加紧布置。
他心高气傲,一心想在这一战中独自斩杀魔尊分身,一雪前耻,扬名六界!
不久之后,他就发现魔尊潜入了天衢宫,接近停芳。
他这些年对停芳不闻不问,后来听到鬼面具侍从私下的只言片语,得知停芳很是毒舌,缺乏教养。
停芳的性子,和那野路子出身的魔尊父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就更厌恶他了。
天衢宫大战前一日,他暗中吩咐红色鬼面具:“知晏,明日大战,万一我们不敌魔尊,魔尊要带走停芳,你找个机会——杀了停芳!”
红色鬼面具遮住了知晏仙君的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惊骇的眼睛。
停芳可是盈苒公主的儿子,是闻霆太子的外甥啊!
闻霆忍下不耐烦,解释道:“停芳是魔尊唯一的孩子,他若回到魔界,很可能会成为魔界太子,将来会是我仙界的心腹大患。明白了吗?”
知晏仙君急忙躬身道:“明白!属下遵命!”
他忙不迭退下,退到门口时,闻霆想起盈苒姐姐这些年的照顾,闭了闭眼,忽然叫住知晏。
知晏仙君战战兢兢回到他面前,忐忑地问:“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闻霆眉目沉冷,道:“罢了,把本君方才的话都忘了。明日,你不用参战,尽全力保护停芳公子。”
知晏仙君呼出一口气:“是!属下遵命!”
看到这儿,沈清姿不由得出声问:“闻霆收回了杀停芳的命令,那么,停芳之死,难道不是知晏仙君的手笔,而是意外?可我师父要用时光回溯调查知晏仙君时,知晏为什么自戕?”
折光神君眸色深深,幽幽道:“或许,知晏背后的主子,不止闻霆一个呢?”
沈清姿顺着他的话,略略思索,恍然大悟。
天衢宫一战,最恶劣的结果便是,停芳殒落。
停芳殒落后,魔尊性情更为暴戾,一心报复仙界,再度掀起仙魔大战。
那一战,师父中了焚仙魔焰之毒。
若师父之前没有受重伤,拦在仙界之前,魔尊想必再没有心与师父切磋,而是一心杀掉师父,再杀仙界众神。
师父没那么好杀,他们两个肯定会斗个你死我活。
沈清姿一阵心惊肉跳。
停芳之死,幕后黑手恐怕有仙界的人,也有魔界的人。
他们都想让师父和魔尊死,天帝不必忌惮太阿,魔界会选新主。
这正好与她听说过的一则传言相符——魔尊陶笙和盈苒公主凡间生情,是魔界的老魔头和仙界的老神仙们共同算计的。
画面进行到了停芳去捡木偶小人,却被仙魔战斗余波震死。
沈清姿望着那个滚落地上,与她面容一模一样的木偶,心下一阵悲凉。
在这个有强大仙魔的世界,弱小就是罪过。
天衢宫之战结束,闻霆中了焚仙魔焰之毒,双目失明,接下来他在养伤,中途苏醒过,一张口就是下令买通大光明魔,在仙魔之战上诛杀沈清姿!
沈清姿一阵无言。
原来,在阵法中追杀得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大光明魔,是闻霆买通的。
或许闻霆冥冥中有预感,她是来杀他的,他要先下手为强。
这时,沈清姿用眼角余光瞥见,子让意外在魔界黑市上得到一朵拂铃花。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闻霆。
他独身带着拂铃花,匆匆朝仙界赶,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一路上遭到仙魔追杀。
打斗中,意外进入荒界。
在荒界又被追杀得伤痕累累,直到进入擎天树和吞天蚁的势力范围。
追杀他的仙魔,被吞天蚁吃掉了,他不爱吃的,就把尸体埋在擎天树的树根下,当花肥。
在这里,子让遇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沈清姿。
看到这一段,沈清姿隐隐感到不安。
原来那个魔族少年,薛子缘阁主,就是子让啊!
可子让被追杀这么久,为什么不通知闻霆来救他?
哪怕闻霆正养伤,无法亲自出手,但他能向神龙宫求救,派真神接回子让和拂铃花。
但子让小心隐藏身份,从未向仙界求助过。
所以,子让这朵拂铃花,本就是为了留给她师父吗?
折光神君蓦地举起手,遮住她的双眼。
不让她看到幽冥幻境中发生的事。
那是对她的亵渎,也是打击。
与子让,与吃醋,都无关。
“折光,我想……罢了,你不想让我看,我就不看吧。”
子让貌似也不想让她知道,幽冥幻境中发生了什么,因此,她一脱离幽冥石,就失去了在幻境中的记忆。
沈清姿轻轻咬唇。
她已隐约猜到,幽冥幻境中是什么景象了。
子让,到底辜负了她的教导。
这个孩子,他经历的一切都没有正常过,会产生畸形的爱,也不很令人奇怪。
薛子缘。
孽。
缘。
原来,不是他父母给他起的名字,而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
沈清姿没有过多去思考子让隐秘的爱慕,这爱慕太不真实,太离谱。
就像她从来不敢,也不会,认真分析她对子让,到底是怜悯多一点,还是恨意多一点。
每每她思及对闻霆和梅姬的仇恨时,都会刻意忽略子让。
子让是很可怜,但,他是既得利益者,他的得利建立在沈家人的性命上,建立在她的痛苦上。
她恨不起来,却也很难不去恨他。
她在这滔天的恨意中,维持清醒,努力做个正常人,不疯掉已经很艰难,就不为难自己,让自己陷入对另一个人的爱恨纠结里了。
沈清姿听到留影中折光和子让的交谈,吃惊道:“你毁了我千辛万苦找到的拂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