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事到如今,您还要护着他吗?”六王爷齐冀忧心忡忡,心有不甘。
梁帝垂下眼睑,连日来的打击,让他苍老了不少。
他沉默了许久,嘶哑的声音低沉又苍凉:
“朕已经失去了启儿,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六王爷叹了一口气:“王兄,当年臣弟也劝过您,再仔细查查,可您执意……”
梁帝凄凉地一笑:“不提这事。如今朕老了,这过去的事许多都想不起来了。老三到了今日这地步,多少也有朕纵容的过错。如今便留他一命吧。”
“日后待朕去见列祖列宗,手上也少一条人命。”
六王爷垂首:“臣弟惶恐!王兄乃神武帝王,自当要杀伐果断,祖宗如何不知呢。”
梁帝摆了摆手:“朕啊,自己心里有数!你看,老四喊打喊杀,这小子就是单纯,喜怒皆在脸上,少不得还要继续锤炼。”
“朕本以为老二定会借机奏请赐死元时。没想到,最后倒是他,还顾念这一点手足之情。”
六王爷拂须,对齐元昊颇为赞赏:“二郎如今是稳重多了。”
梁帝点了点头:“有二郎护着,老四日后继位,也顺遂些。只不过,我对老二媳妇,还是不放心。”
六王爷挑了挑眉毛,不解道:“我看二郎媳妇虽来自番邦,但斯文懂礼,与二郎也恩爱。圣上有何不放心?”
梁帝叹了口气,瞥了他一眼:“她是谁,你看不出来?你个老东西,也学坏了。”
六王爷呵呵一笑:“陛下目光如炬,臣弟自叹不如。”
“这男人啊,成大业不能将心思都放在女人身上。二郎就是太过看重她了。她如今借着天狼郡主的名号,那枭天翊也是个有野心的。谁知日后是否会牵制二郎,不得不防。”
六王爷谨慎地试探:“陛下的意思是……?”
“如今他们新婚燕尔,两国又交好,自然不好出手。待日子稍长一些,彼此也相看两厌,索性除掉永绝后患。”
“陛下英明。”
梁帝沉吟片刻,望着六王爷的眼神又变得犀利:“今日唤六弟来,还有一事。”
“听凭陛下差遣。”
“哎,哪有什么差遣,不过是听听六弟的意思。那匈奴郡主耶律阮,来上京也有月余了,她的婚事尚未着落。宗室之中,能配得上她的身份的,朕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呈熹那小子。”
六王爷一怔:“臣弟家的三郎?”
梁帝看着齐冀的表情:“怎么,你不愿意?”
六王爷立刻垂首:“不不!臣弟只是有些意外。呈熹那小子素来纨绔,那匈奴郡主据说素来蛮横,我怕这两人性情不投。”
梁帝瞥了他一眼:“世家姻缘与性情相投有几分关系。你啊,就是自己爱自由惯了。当年眼里偏偏就只有那商女刘氏,这宠得孩子们都非要讲什么一眼钟情。”
六王爷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王兄知道,臣弟素来看重感情。一眼入了心的人,如何能忘?”
梁帝指着他笑了笑:“你啊你!便是这痴情种了。好了,这个事你看如何?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六王爷垂眸,恭敬顺从:“呈熹能得圣上如此青睐,自然是一门好姻缘。”
梁帝开怀大笑:“好,好好。那喆儿的婚事办完,便立刻安排熹儿的婚事吧。”
六王爷笑得和颜悦色:“甚好,甚好。”
……
上京的雪,今年格外地大。
宫城的屋檐压着厚厚的一层白雪,在日光中闪烁着光芒。
年寿一直望着六王爷走远后,才转身回到御书房。
梁帝端着茶盏,啜饮了一口热茶:“他可有不悦之色?”
年寿躬身回道:“未曾。奴才看六王爷向来随性,闲云野鹤的,不甚在意这些俗事。”
梁帝颔首:“嗯。风雅之事才是六弟的心头好。你去库房取那幅《快雪时晴帖》,送到六弟府上。”
年寿眯起了眼睛:“哎哟,那六王爷可要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了。”
梁帝呵呵大笑:“去吧去吧。”
……
齐元时孤零零地一人在寝殿之中,蹲坐在角落。
“富贵险中求……富贵险中求。”
他捏紧了拳头,直愣愣地盯着地面:“是你逼我的。”
父皇,不要怨我。
母后说得没有错,只有你早登极乐,我才有翻身之日。
他什么都没有了,唯有奋力一搏!
王权、富贵,他都要!
……
六王爷齐冀的封号是汝阳王,御赐府邸位于御街靠近六部之处。
因为是一母同胞,梁帝对他甚为宠爱。
六王爷向来不喜人呼他为王爷,反倒是喜欢让人称呼他为“潜山居士”。
他擅长书法及绘画,一手瘦金体和工笔画堪称大梁书画界一绝。所有出自他手的作品,落款皆为:潜山居士。
民间文人士子喜爱书画者,饶是万金都难求潜山居士一墨。
换言之,六王爷一不缺钱,二不缺名,三不缺地位。
他的日常起居也极为简单,只有一妻子刘氏。
夫妻二人甚是恩爱,举案齐眉,未曾纳妾。膝下三子一女,皆出自刘氏。
六王爷如此淡薄名利,梁帝反倒是越发器重他,时常宣他入宫秉烛长谈,兄弟感情很深。
对六王爷膝下的几名儿女,也非常看重。
长子为汝阳王府世子,名齐呈乾,与其父一样喜好诗文书画,担任翰林院编修。
次子齐呈坤喜爱耍刀弄棒,担任御林军校尉营检校。
三子齐呈熹素来纨绔,是上京有名的花花公子,常出入烟花之地,无所事事。
仅有的一女齐玉瑶及笄后便嫁入了沛国公府,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梁帝登基几十年,六王爷在上京生活低调,清风霁月,活得如同避世高人。
齐元昊所说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是真的没有。
他甚至觉得,当初六王爷取安神香,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是风雅之人。
琴棋书画、焚香煮茶、调素琴、阅金经,历来无香不可。
杜若的舅父,径山大儒崔谨之,也是个香道高手。
文人喜爱香道,越贵越趋之若鹜,不足为奇。
他与杜若二人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试探齐冀的法子。
汝阳王府花厅,雕花窗透着日光,洒落淡淡金光。
琴师于一旁抚琴,香炉袅袅,满室馨香。
王府四处几乎看不到金碧辉煌之物,但无一处不透着淡雅、高贵。
“二郎今日怎得空来我这啊?”
六王爷乐呵呵地向齐元昊问道,示意他落座。
杜若一并登府,行了礼后,便同汝阳王妃去了内院闲话家常。
“今日去了宫里,我听说父皇送了个好东西给皇叔,特地上门来看看。”
齐冀立刻护住心口:“哎!臭小子,你可别打我《快雪时晴帖》的主意!这可是我向陛下求了许久才求到的。”
齐元昊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哈哈!皇叔你忒小气!我不过是上门来瞅一眼便罢了。我也不白瞅。你看,侄儿我也有好东西送你!”
齐冀如老顽童一般好奇地看向他:“哦?是何物?”
齐元昊示意陈皮递上一个木漆描金边的盒子,打开一看,是暗紫色的香料。
“内子从西域带来了一些珍贵的香料。取自天山神花,听说万金难求。皇叔乃香道高人,不知可曾用过此物?”
齐冀取出一小根香料,细细闻了闻:“嗯……的确是好东西!”
“我从古籍中曾看过有此香的记载,但从未见过。今日真是托了侄媳妇的福了,哈哈哈!”
齐元昊扬眉:“这小东西竟真的如此神奇?我还以为内子开玩笑呢。”
齐冀“咦”了一声,白了他一眼:“你不爱香,自然是不懂这其中的奥秘。这香取自神花依兰,长在天山雪峰之巅,七七四十九年才得开花,且需在花开三日内便立刻采摘下来,晒制成香,方为上上乘。多一日香味太沉,少一日香味又太淡,故实为难得!万金可不足以求到一香啊!”
看着齐元昊听呆了的样子,他更是笑得开怀。
“你看你,是后悔了吗?”他命人取来字帖:“别恁小气。来,字帖给你看几眼。”
齐元昊笑着摇了摇头:“我哪有皇叔你小气!还只给看几眼。”
“臭小子,打趣我。你素来不喜写字,看多几眼也无用。”
齐元昊不满:“皇叔,如今我的字,可是大有进步了!”
“哈哈!比起从前那鸡爪般的模样,算是有吧。勉强能入老夫的眼。”
齐元昊笑了笑,眸里的暗影更深。
从未见过,如何能一眼便知,这是依兰安神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