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域?”
无颜试探着喊了一句。
十月的寒月高悬,北风凛冽,周域冻得鼻头通红,突然弯腰咳嗽起来,直咳得两眼泪汪汪的晃悠着一弯春水,笑意盈盈的望着无颜:
“师姐,是我!”
他局促的站在她面前,想靠近一点,又不敢靠得太近。
他像一个士兵,在等待检阅,在等待首肯。
无颜内心天人交战,一年前,渡劫真君说过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
“他是魔君,是害死你师父的人,他接近你,只是为了拿回天魔体,现在,杀了他!”
她记得,曾经使用无情剑意,杀死了周域,然后得到飞升。
如今看着眼前依旧鲜活的周域,她感觉大脑像是被糊住了一般,转不过弯来。
“你不是,被我杀死了吗?”
她有些吃惊,站在原地,望着周域,一眼万年。
曾经,她以为这个闲散王爷喜欢自己,而劝他下山。
后来,他死皮赖脸的留在神剑派,还做起了外门弟子,跟着她下山巡查。
后来,突如其来的魔尊,将他们引到临真大帝的幻境,她能活下来,是真书子,用命给她换的。
生命中唯一安稳的生活,就这样分崩离析,她甚至来不及回忆种种缘由,便到了渡劫真君的神殿,在那里蹉跎了好些岁月。
“是我,师姐,不过,我没死,我被决明子救了。”
周域突然单膝跪了下来,在无颜面前,扯开了胸口衣衫,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他光滑结实的左胸。
这伤疤,仿佛给了他无上的荣耀,他丝毫不介意周围民众吃惊的眼神,在月光下,将他的伤,他的痛,连同他的热爱,一起展露给无颜看。
看吧,看吧!
他就是这般赤裸,这般直接,这般迫不及待。
无颜终究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心疼,皱了眉,别过头。
她不愿再看,周域便将伤口藏好,小心翼翼的拉扯她的衣衫,跟她道歉:
“对不起,师姐,是我害死了师尊。”
他声泪俱下,表情极为痛楚,对天发誓:
“但是师姐,我真的不是什么魔君,我生在皇城,长在皇城,我是周域,我一直都是周域。”
皇城?
周域?
排队的人群出现骚动,不约而同伸长脖颈,想要看得更真切。
无颜不喜人多,这么多的目光,让她倍感压力,不自觉的,就像要溜走。
“叮,触发隐藏任务,帮助魔君无颜和好。”
洛离深吸一口气,用五年寿命,换了一张好感度加倍的卡,用在无颜身上,然后无奈的拉着柔儿,故作惊讶道:
“柔儿,快谢谢道长。”
柔儿恢复神智,也知晓那汤药厉害,当即给周域行了个大礼:
“谢过道长。”
她起身,看周域仍旧单膝跪地,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
玄门中,虽然并没有绝对禁止婚配,但未微观的道长,一千年,也成不了一对,看着刚刚还在治病救人的道长,突然跪在一个妙龄女子跟前,不免有些惊奇。
她这一笑,无颜脸更红了。
人是她杀的,如今又活了,有什么问题,都该她来解决。
她凝神闭目,她杀过他一次,她不介意再杀他一次。
但是,不是现在。
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太过仓促,她那时,对渡劫真君,又盲目信任,现在想想这些日子,渡劫真君说过的谎话,欺骗的语言,理直气壮不知悔改的行为。
她深深的看着周域,伸手,轻轻将他扶了起来:
“治病救人要紧。”
周域抿住嘴唇,他的师姐,给他判了个缓刑。
既是一年多没见,她还是这般冰冷。
他不禁后悔,当时,真不应该把真书子弄死。
同时,他也庆幸,庆幸自己,现在还能做周域,庆幸自己,听决明子的话,下山布施汤药。
他不敢想,假如自己以魔君的身份出现,师姐会不会毫不犹豫,就对他拔剑相对。
真的不想,让那冰冷的霜降,从火热的心脏穿过。
“师姐,我真不是什么魔君,我是被抓到魔界去的,是你救我出来的。”
他嘟囔着,接过大瓢,又开始舀汤药。
只是那目光,既不在装着荷花清淤汤里,也不在民众高高举起的碗里,而是黏在了无颜的身上。
他生怕下一秒,师姐会因为尴尬而跑掉。
他知道,师姐最受不得尴尬。
好在无颜一直没走,她沉默而冷静的,看着昔日那骄奢淫逸的祁安王,如今身着布衣,提着大桶,在给受苦受难的民众,分发汤药。
他真的,成熟了好多。
如果自己当年那一剑,真的把他杀了,那现在,这山下聚集的民众,怕是有大半,都要遭难。
这么一想,她突然有些后怕。
世间因果,扯不断理还乱。
看着周域,她忍不住就会想起真书子,总觉得现在周域身上的气息,跟真书子的很相似。
她忍不住视线模糊。
她那没有机会学会的炼丹,到底是叫周域学去了。
他本来,是想拜真书子为师的。
对啊!
他想拜真书子为师,他跟真书子的气息这么像,他在未微观修行了一年多,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个丹修。
这样心怀天下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魔物。
看着周域不断分发的汤药,那身影逐渐跟真书子的身影重合。
要是师父还在,肯定也会出手救治大家的。
无颜泪目。
周域在月光下的身影,陡然间高大起来。
······
周域这晚,没有回去,而是死皮赖脸的跟着无颜几人,去了留仙客栈。
未微观山下的患者实在太多,他准备的汤药根本不够,况且这汤药,只能暂时压制住魔气,并不能彻底清除,起到的,只是一个延缓发作的功效。
只有尽量延长发病时间,他才能有机会,寻找彻底根治的方法。
不然,在疯症药物出来前,整个未微观山下,就全是疯癫之人了。
这延缓的方子不难,他也没打算自己藏着,他留下来的一大借口,就是明日要将这莲花汤药方,公之于众,最好是大街小巷,马上就能自己造出来售卖。
不然全靠未微观熬好了出来分发,面对越来越多的聚集者,怕是杯水车薪。
客栈早就没有空房间了,听说是未微观主的关门弟子,有客人主动腾出了一间房给他。
周域好久没有享受柔软的床,他扑了过去,四仰八叉的躺开,又把软绵绵的被子卷在身上,滚了两圈。
他真的,太开心了。
“咚咚咚~”
“师姐,师姐,我睡不着。”
无颜打开门,就看到周域兴奋而克制的站在门口,连敲门的力度都琢磨了两三次。
是故人,无颜去掉掩饰,恢复了样貌,给他开了门。
“师姐,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
周域一进门,迫不及待的准备给无颜背诵他演练了千百遍,改编了千百遍的演讲稿。
但是一把冰冷的剑,突然横在他的脖颈。
他测过头,心底凉了一大片:
“师姐~”
他柔柔的喊了一声,眼泪差点掉了出来。
无颜持剑逼视,紧贴他的面颊,跟他四目相对:
“从现在开始,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许骗我,不然,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这一次,我一定会看着你,直到你断气。”
无颜冰冷的杀意,激得周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咽了口唾沫,微微蹙眉,闭上眼睛,轻轻唤了一声:
“师姐,我发誓,我绝不骗你。”
他心脏狂跳,血液激烈的冲刷血管,发出巨大的声音,震得他两个耳朵嗡嗡直响。
他不骗她,他绝对不会骗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将紧握的拳头松开,收起眼底所有的犹豫:
“师姐,你杀我,我不怪你,我也不介意,你再杀我一次。”
他开口,一滴眼泪落在霜降剑身,发出清脆的声响。
无颜心里,有一层冰封的壳子,被这滴滚烫的热泪,融化了。
周域抬头,迅速擦掉眼泪,他缓缓笑着,说起了,无颜最关心的经过。
原来,无颜在临真大帝幻境里,昏迷过去后,突然醒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伸手划破虚空,带着他一起,逃出了幻境。
但可惜,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又陷入昏迷,多亏周域及时觉醒的火系灵力,并且几乎在瞬间达到了御气三阶,带着她,飞回了神剑派。
他说,他该死。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魔物要抓他。
虽然他也不知道,那奇怪的幻境,到底是什么地方。
但是他知道,无颜是为他受的伤,他本来就欠她一条命,这下子,他欠的,更多了。
他说,他恨不得,自己能代替真书子,为她去死。
但是,他做不到,虽然从幻境逃回来后,他加倍努力修炼,但他依旧只是个御气阶段的废物,根本无法为无颜做任何事。
他说,真书子去世后,他真的很惭愧,他后悔,他恐惧,他害怕师姐再也不会理他,他害怕师姐会怪他,会恨他。
他说,他好害怕,那些日子,他都不敢出现,只能偷偷的躲起来,看师姐痛苦,他更是难受得想死。
他说,都是他不好,都是他没用,才会被魔物抓走,都是他没用,才会还得无颜身受重伤,都是他没用,才只能让真书子替他去死。
他说:
“师姐,该死的人,是我!”
“如果当初,我能早点觉醒,能早点学会治愈之术,那师尊,说不定就不用死。”
他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无颜捂住脸,无声的哭泣着。
她承认,真书子死后,她的确迁怒了周域。
但是,这一切,并不是周域的错。
她因为自己的无能,因为自己没有用,因为自己错误听信了渡劫真君的话,就对无辜的周域痛下杀手。
她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不,没有人该死,你不该死,还有很多人,等着你拯救。”
“周域,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
她泪眼朦胧,望着周域,想起了在神剑派,温馨的过往。
她想起,周域甚至,到神剑派的日子,比无忧还要久。
如果不是她,当初不愿意让师父收其他的弟子,周域说不定,早就在真书子的指导下觉醒了。
师父去世后,她明明察觉到周域的异常,内心,却沉浸在悲痛之中,完全忽视了周域,也深深陷入巨大的悔恨。
一切,都错了。
但还好,他还活着。
她还有机会弥补。
她伸出手,替周域擦掉眼泪,看着他红红的眼睛,认真说道:
“虽然,你现在,是未微观的弟子,但是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弟,神剑派,永远有你的位置。”
周域鼻翼抽动,顺势扑到无颜怀里。
无颜愣了一下,但感受到肩膀处传来的湿意,她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在周域结实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周域热泪流了一箩筐,嘴角却忍不住弯起,藏在无颜颈窝里偷笑。
师姐啊!
他温柔的师姐啊!
终究是失而复得了!
他多想赖皮的黏在这里,但是考虑到师姐容易害羞,他很快把自己从师姐怀中拔了出来,红着脸端正的坐了回去。
无颜一下子舒坦多了。
两人静静看了会,又聊起了疯症之事。
无颜自己恢复能力惊人,因此治疗之术,丹药之方,都没怎么学过,多数时候,都是周域在讲,她在听。
这种场景,让她想起周域刚到的时候,也是这样,给她和真书子,讲宫廷政变的故事。
只是当年的那位赢家,此时还在被通缉追杀,帝王家都是冷血人,周域竟然这么温暖人心,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周域,你会不会想家。”
无颜不记得自己家,但是周域是有家的。
她不禁有些怜惜,周域小小年纪,经历的苦痛,也太多了些。
“我只想师姐,师姐就是我的家。”
周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说完又觉得有些太过于露骨,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笑道:
“我是说,看到师姐,就跟看到家人一样,我哥哥死了,其他那些人,也算不上家人,我就是想,也只会想念师姐。”
他怔怔的看着远方:
“师姐最好了!”
他这副样子,惹得无颜又心疼了几分。
无忧无虑的少年,也终究在岁月的磨难中,走向成熟。
她低头沉思刚才他说过的话。
曾经,她最疑惑的,就是他们当初,是如何从临真大帝幻境中逃出去的。
如果周域不是魔君,按照他的说法,是因为她自己是临真大帝转世,所以能从幻境中逃脱。
至于自己到底是不是临真大帝的转世,她也不清楚,她现在唯一清楚的,只有渡劫真君是个骗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