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低着头匆匆穿过甲板,后肩处一块褐红色暗花圆形补丁时隐时现。
叶无双对那块补丁极为熟悉,因为是她亲手补上去的。她记得这件棉衣的主人是一个姓李的伙计。因为家里有老人与几个孩子要养活,所以就连一个大子都舍不得浪费。上船时就带了这么一件御寒的棉衣,还是补了又补,舍不得丢弃。
因为这个李姓伙计与吴青峰关系不错,有时候他的棉衣破了,叶无双也就顺手给补了。她还清楚记得,那块圆形布料原本是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她准备留着给吴青峰做荷包的,不过因吴青峰不许她做太多针线,就一直放在针线篮子里没有动。
后来她见棉衣上被撕扯出来的破损范围挺大,又恰好是圆形,才从针线篮子里将这块碎布翻出来,给他补了衣裳。所以别的倒还罢了,这件旧棉衣她闭着眼也能认出来。
只是看背影,穿着这件旧棉衣的明显并不是那位姓李的伙计。他就这么一身御寒衣裳,是绝对不会给人的。连想到昨夜那些凶神恶煞般不要命的水匪,叶无双心头不由一紧,忙退回屋里,随手将舱门给紧紧关上。
叶无双回到屋里,心里却依然砰砰直跳。心中暗忖着那个陌生的背影究竟是何人,又可惜方才太过慌乱,没有找机会瞅清楚他的模样。如果真是水匪混上了船,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叶无双心中越发惴惴不安,她心烦意乱的坐回桌边,拿起没有做完的针线继续做活。谁知没缝几下就觉得指尖一疼。她轻呼一声,忙将冒血珠子的手指含进嘴里。
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叩击声,是吴青峰回来了,叶无双心头一喜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忙站起身匆匆忙忙的去开门.......
船队又行驶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靠近衮州城边的码头,货船纷纷减速准备靠岸。在这里会有很多客商下船,也有很多新客人上船。加上各船都需要大量补给,所以本就繁华的衮州码头越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花怜月与萧凤楠一起在外面晃了一个时辰,眼见着货船即将靠岸,才各自回到了舱房做上岸的准备。凤七见她回来了,忙悄悄迎上来,道:“主母可算是回来了,王爷都问过几回了。”
花怜月伸着脖子往半掩着的书房门口瞧了瞧,问道:“那些客人都走了?”
凤七轻笑道:“都让王爷三言二语打发走了,现在是张都尉陪着在里面说话呢。”
花怜月原本迈开腿准备往书房去,听闻张都尉在里面,她迈出一半的步子在空中停顿片刻,居然又缩了回来。凤七瞧着一愣一愣的,道:“不进去吗?”
花怜月讪笑道:“还是等张都尉走了我再进去吧!免得他们谈论什么要紧事,我在面前杵着碍事。”她一转身想要往外溜。
里面传出刘晖沉稳的说话声:“进来!”
凤七见花怜月装作没听见想要继续往外走,忙一闪身挡在她面前,含笑道:“主母,里面请!”花怜月狠狠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无奈的往书房走去。
书房陈设极为简单,除了一张巨大的楠木书桌,四条高背靠椅外,就是一个被牢牢钉在墙面的书架,地上却铺着一张厚厚的羊毛毡子,踩上去静寂无声颇为柔软。
刘晖坐在书桌后面,张都尉换了一身便服,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见到花怜月进来,张都尉精光四射的眸子先是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才站起身抱拳行礼,道:“见过夫人!”
夫人?
花怜月想起夜里凤七曾经悄悄告诉过她,这位张都尉是张姣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是张家子孙中官职上升最快的。其人精明干练又极有眼色,加上得了刘晖的从旁协助,日后的成就必定不可小觑。
凤七与花怜月都不知道刘晖与张家族长暗中达成了协议,也不知道张姣早就知道自己与刘晖无缘,其所作所为只是为了麻痹太子,让他以为能够利用她的嫉妒破坏刘晖与张家之间的合作关系。
当然刘晖也是暗中对张家族长许下了无数好处,才会换来自己的自由,而张都尉就是最先受益者。就算是这样,回京后刘晖逃不了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虽然不至于砍头,可是严惩是免不了的。一个不好,甚至会让他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张都尉是张姣的亲哥哥,多少知道其中的内情。虽然理智上知道自家妹妹与刘晖注定成不了夫妻,可他还是忍不住为自家容貌才情样样出众的妹妹抱屈。
在张都尉的眼中,一向英明神武的贤王,为了这么一个貌不惊人才不惊世,就连性子都称不上多温婉贤淑的江湖女子,放弃自家完美无缺的妹妹,实在是个极为愚蠢的决定。
因为在张都尉看来,刘晖如果实在是放不下这个江湖女人,大可以收入王府做个侍妾或者做个侧妃,相信以自家妹妹的胸襟绝对不会多说一句。这样他既可以美人在怀,又可以不用违抗圣旨讨了皇上的欢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在他想来,贤王就算暂时被她迷惑,放弃了张姣。以后还会有李姣,王姣,陈姣,杨姣等等无数美人。他就不信这月夫人会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蛊惑着贤王以后再不肯亲近别的女人。
因为从心底的不赞同,所以他看向花怜月的眸光带着一丝意味声长。花怜月敏锐的感觉到了,才会下意识的想要避开,可惜刘晖不给她退缩的机会。
就算躲不开,花怜月也绝对不会让人小瞧了去。她迎上张都尉咄咄逼人的注视,微微颔首,淡淡的道:“都尉大人多礼了!”说完,她一甩袖子,越过他向着神色闲适的刘晖走去。
刘晖似没看见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只轻轻拉住她的手,含笑道:“一早上不见你,在忙什么呢?”
花怜月没有回话,只随手翻了翻桌案上厚厚一叠礼单,皱眉道:“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下首的张都尉闻言不由暗中撇嘴,到底是江湖女子,眼皮子浅又没有见识,哪有这样冲上来看着礼单就拔不动腿的。若是自家府里那些女人,想要从他手上捞好处,都知道用尽心思先将自己哄得高兴了,才委婉的提出要求。
就在他暗中腹诽的时候,就听刘晖开口道:“我暂时没什么主意,你可有什么想法?”
张都尉眼中闪过一抹不屑,没想到精明的贤王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会如此糊涂或者说没有底线的宠溺。这还用问吗?哪个女人不喜欢奢侈的首饰珠宝,不喜欢华贵精美的衣料.......他这么一问,这位月夫人肯定会顺势将这批价值不菲的礼物全部纳入囊中。
就见花怜月对着刘晖勾唇一笑,道;“你既然问了,我倒是有个想法。”
刘晖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含笑的眸子熠熠生辉,他柔声道:“夫人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花怜月想了想,道:“方才我特意去问过管事,并帮着他清理了一下昨夜因水匪来袭遇害的船工名单。大概算了算,死了的有十四个,受重伤的有七个,连尸首都没有捞到的有二个。
这些人大多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死了家里就等于断了生计,家里的孤儿寡母没了收入只怕会流落街头。那些受重伤的即使没死,日后痊愈了也会落下病根,再不能赚这口辛苦饭吃。
而这批礼物虽然是那些商贾送来赔罪的,你拿在手中却是个烫手山芋,很容易引来世人诟病。我想,咱们索性将这些东西全部换成现银,送给那些亡者及伤者家属。这样他们得了实惠,你又留了清名,岂不是两全其美。”
刘晖静静的听完,瞥了一眼花怜月身后露出古怪之色的张都尉,随即勾唇一笑,点头道:“甚好,如此一来,的确是两全其美。”
花怜月微微一叹,道:“我也是见珊瑚死后小石头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小石头倒是幸运的,以后有吴大哥夫妻俩照顾疼爱。可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孤儿寡母会挨饿受冻。”
张都尉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对着刘晖花怜月一抱拳,朗声道:“王爷,主母请放心,这件事只管交给属下去办,定然会妥妥贴贴。”
怎么又变成主母了?
花怜月有些蒙圈,不过她没有计较张都尉的称呼,只满脸严肃的道:“不是我不相信张都尉,丑话却要说在前头。张都尉若是想要揽下此事,就得保证,这批东西换回来的银钱,全都要交到那些受害者的家属手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侵吞。”
张都尉并没有因为花怜月的质疑而感觉受到侮辱,他反而极为诚恳的道:“主母大可放心,这件事属下定会交给心腹去办,并会让其立下字据,若是出现暗中贪墨银钱的卑鄙行为,一律视为违犯军纪,自然有八十军棍等着他。”
八十军棍?那可是要人命的节奏。大概有了张都尉放下的狠话,他的手下也不敢乱来。花怜月终于对他露出笑脸,满意的道:“有罚也要有奖,底下人才会尽心办事。我会备下赏钱,等到此事了解,会对尽忠职守之人做出奖赏。”
张都尉一抱拳,心悦诚服的道:“还是主母想的周到.......”
听张都尉一口一个主母,喊得无比自然,守在门口的凤七不由会心一笑。他们会心悦诚服的将花怜月当成主母,可不是因为刘晖,而是因为他们真心佩服这个女人,愿意终身将她当成主母来效忠。
他们也绝对不会再唤刘晖其他的女人做主母,不过他们同样也相信,花怜月不会让刘晖有其他的女人。
......
船队慢慢在衮州码头靠了岸,随着上船下船人数的增多,码头变得熙熙攘攘极为热闹。
凤七与几个官兵护着花怜月先下了船,她并没有走远,而是在一旁静立着。偶尔会从匆匆忙忙的人群中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人大多在水匪到来前都叫嚣着要拿下花怜月。如今知道了她的背景,又见她身后护卫的是满脸严肃的挎刀官兵,难免感到心虚害怕,一个个不由自主的避开她清冷的眸光,几乎是大气都不敢出,溜着墙边匆匆而过。
花怜月却全然没有将这些人看在眼里,她的眸光一直停留在一辆靠边停放的双橼马车上。几个官兵正忙忙碌碌的往里面装东西。闪亮的绫罗绸缎,油滑柔顺的各色动物皮子,一捆捆的药材,一盒盒的珠宝首饰.......很快就将这辆宽敞的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东西终于装完了,她看着张都尉又对几人交代了几句,才让他们齐齐上马护着马车慢慢离去。落到最后的刘晖这才来到花怜月身边,含笑道:“都处置妥当了,咱们也进城去逛逛。”
“进城?”花怜月惊诧的道:“船队会停留很久吗?”
刘晖叹了一口气,道:“你忘了,昨夜死了那么多人,肯定是要惊动官府的。船队这一时半会根本走不了,要等查过了才会放行。还有船仓底下全是尸体,时间一长必定会发臭,也需要官府来处理,明天早上能走都是快的。”
花怜月悄悄吐了吐舌尖,她还真是将这些给忘了。想了想,她又道:“衮州官府若是来人,你可需要去见见?”
刘晖想也不想,直接摇头道:“我可不耐烦去应付他们,咱们还是自己寻个清净之地养足精神为好。”他又转头对花怜月身后的官兵吩咐道:“这里不用你们了,都回去吧!”
“是!”几个官兵毕恭毕敬的行了礼,才退回到张都尉身边。
凤七牵着张都尉特意留下的马车,笑道:“上车吧!趁着现在时辰还早,咱们还可以在衮州城里逛逛。”
“我倒是不急着逛,只想在一张不会晃动的床榻上好好躺躺。”说话间,花怜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随后提起裙摆想要爬上马车。
“等等,月丫头,你怎么可以丢下我!”
远远的,传来萧凤楠不客气的呼唤。花怜月身子一僵,停下动作抬头望了过去。就见萧凤楠如同赶不走的花蝴蝶般,满面笑容的飞奔而来。
花怜月头痛的叹了一口气,却感觉手上一暖,原来是刘晖悄悄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眸光却一直紧紧的跟随着萧凤楠,唇边隐含笑意,慢慢道:“月儿,他既然想与咱们在一起,咱们就等等他!”
不对,很不对!刘晖唇边那抹透着诡异的微笑让花怜月头皮发麻,她忽然有种预感,这个腹黑的男人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在酝酿阴谋。正欢快扑过来的萧凤楠一定会倒霉,而且是很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