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乡村生产队,遍野绿意中,忙碌的热火朝天的村民暂时停下动作,在烈阳中撑起腰背,牵起肩膀上搭着的破毛巾,擦拭着怎么都擦不干的汗水。
“都回去歇歇吧!”
生产队长成爱国挥了挥手,大着嗓门嚷嚷:“日头太大了,下晌再回来干!”
他一张脸晒得黑红,和村民一样浑身是汗,像是从火堆里挖出的煤块,浑身都蒸腾着热意。
记分员成大江看了一眼相互闲聊着回家吃饭的村民,神情有些忧虑:“上头说的那个今天来?”
成爱国忍不住胯下脸,叹了口气:“那帮城里来的小年轻就算了,怎么连这种人都往我们这送?”
“怪咱们这偏呗!”成大江哼了一声:“又偏又穷,可不就是什么好的都轮不上咱吗?”
“算了,说是只有一个人,虽然麻烦点,但好在咱们这里偏僻,城里那些人估摸着也没工夫追过来找麻烦。”大队长搓了搓沾满泥土的手,把干结的泥巴扔回地里,抬腿爬上田埂:“这话咱俩说说就算了,出去可一句都不能透。”
“知道。”成大江摘下草帽给他扇了扇风:“叔,地方真就安排在大青山脚底下了?”
他浓黑的眉毛拧着,端正的国字脸上写满了担忧:“那破茅房光住着倒是没问题,但要是山里那些野兽下了山,恐怕挡不住。”
“虽说那人成分不好,但到底是一条人命,咱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吧?”
成爱国重重的叹了口气,也是为难:“那咋办,咱们村这屁大点地方,想找个离大伙远点的地方,也就是山脚底下了,不然被那头牵连了,可不是啥好事。“
“大青山那头好歹有青风看着,回头我多叮嘱他几句就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
提起那位孤僻的堂弟,成大江不由挠头:“但也不能离青风太近,怕是他嫌烦。”
“我能不知道那小子的脾气。”成爱国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磕出一根:“走吧,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公社的人应该到了。”
……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清脆的歌声悠悠荡荡的传遍田野,牛车上的几个青年昂首挺胸,一身板正的绿色列宁服,看起来精神极了。
赶车的老汉却无心欣赏,只顾着心疼自家队里的牛。
这几个小年轻也太不识数了,从县里到这三十来里路,哪有一步不走,尽赖在牛车上的?
这大牲口可是队里耕田的助力,累坏了可咋个办?
可他也不敢多说,青年莽撞,说给他扣帽子就扣帽子,他这么一把年纪了,拖家带口的,又一向嘴笨,哪敢招惹这些嘴皮子最利索的小年轻。
牛车后方,踉跄走着一个青年,他垂着头,汗水成串的落下,悄无声息的浸湿了泥土,一方沉重的木牌坠在纤细的脖颈上,模模糊糊的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打倒走资派’。
这青年一身狼狈,脏兮兮衣衫沾满泥土甚至血迹,更有几处破损,褴褛的线头随风飘零在破口处,无着无落,好似他的人生,但依稀能够看出它们原本的模样,大约是市里百货商店才能买到的衬衫和西裤。
他沉默着跟随徐徐前进的牛车,即使车上的青年歌声嘹亮,也未曾抬头看上一眼,只是麻木的迈着双腿,走得恍惚又茫然。
“到了到了!”
眼见村口遥遥在望,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村口的大树下头蹲着,老汉连忙开口:“咱们村到了!队长搁那等着呢!”
几个兴致高昂的青年这才跳下车,推搡着沉默的青年往村口走去。
“几位小同志好!”
成爱国见状连忙迎上去,笑眯眯的掏出自己那个皱巴的烟盒:“这么热的天,小同志们辛苦了,来,抽根烟缓缓——”
为首的青年瞥了一眼他手里大丰收的烟盒,以及他拿着烟的满是裂口的粗糙手指,不由嫌弃的躲开他递来的烟:“不用了,我抽不惯这种烟,呛人。”
他不肯要,跟着他的其他几个小青年也悻悻的收起了手,言不由衷的推拒了成爱国递来的烟。
成爱国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眼底堆砌的笑意微不可察的淡了一些,一脸尴尬的收了烟,又慌忙掐灭了嘴里正燃着的烟,挥手驱散烟雾:“对不住,咱们村里头穷,买不起好烟,没呛着几位吧?”
一旁的成大江也陪着笑,责怪的盯了一眼成爱国:“叔,你瞅瞅你,几位小同志金贵着呢,你真当他们跟你这种老庄稼把式一样,八分钱的大丰收都当成宝贝,人家抽的都是七毛二的中华,一包能买你十包!”
为首青年昂着头,根本没听出两人话里的意味,反而得意的应了下来:“那可是,中华的味那才叫烟呢,这种便宜货跟草有什么区别。”
其他几人连忙跟着附和,捧着他越站越高,几乎要飞起来一般。
倒是一旁的青年略抬起眼,扫了一眼满脸假笑的叔侄二人,又嘲讽的看了一眼那得意洋洋的青年。
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的蠢货,要不是有个丧了良心的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家竟然会栽在这种人手里!
荼九死死的攥紧拳头,重新垂眼,遮住了其中的满腔恨意。
忍一忍。
自己现在还没有报仇的能力。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这个蠢货和他那个爹都会得到应有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