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书生究竟有何用意?」我正紧张地想着这个问题,忽然我被房门外的人惊动。
凭脚步声我知道来了三个女人——其中两个步法轻快,身怀武功。另一位莲步盈盈,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三人都不是我的婢子——我与冬柔、春丽二婢日夕相处,我已经很熟悉她们两人的步法。
「谁又来打扰我看书?」我暗叫道:「当真来的不是时候!」我匆匆忙忙收起那本先祖的自传,另外拿了一本书在手上。
「俊少爷,俊少爷!」一个十分好听的少女声音轻叫道。
「什么事啊?」本少爷已有些不耐烦了。我不想起床动手开门哩。
「婢子是夏香。我和秋艳陪如霜姑娘来了。」
「如霜?」我愕然地想道:「如霜师妹怎么跑来找我?」我心里忐忑不安,大声道:「是如霜师妹?请进罢。旁门应该没有闩上。」
「依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三位美人俏立门外。左面一位是金发碧眼美女,那满头金发束成金光闪闪的发髻,在阳光下发出耀亮光芒。海水般浅绿色的眼珠令人魂为之夺。中间另一位虽非金发,却也肤色极白,面容异于中原女子。二女双手互牵,似是在掌心写字。我的目光却投在最右边的一位少女——她约有二八年华,容颜清丽,很有一股书卷气息。她身上荆钗裙布,不施脂粉。相比身边的两位西域美女,她显得十分黯然失色。她正是我授业恩师冷于仕先生的独生女冷如霜,也即是我的师妹。
「俊少爷,如霜姑娘……她……。」金发美女正是四婢之一夏香,她讷讷地道:「她说有要事非得找你不可,所以……。」夏香似乎怕我责怪她,目光瞟向冷姑娘。冷如霜人如其名,面罩寒霜,冷冰冰地道:「师兄,我有件事想和你谈一下。」
「啊!那么进来说罢。」我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冷如霜犹豫了一下,跨步进房。夏香、秋艳却纷汶不动。
「都进来罢!」我带命令的语气说道。二婢面面相觑,又望向冷如霜,仍然不愿进房。
冷如霜粉脸面色微变,似乎她没料到我会不给她机会与我单独谈话。
为什么?她当然心中清楚。我是怕了她——她并非不美,但我便是没有那种感觉;她太正直了,太像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正直得不真实,给我很大的压逼感。整个南宫府中,只有她敢直斥我不对之处,完全不怕顶撞我。她正是我娘亲心目中的相夫教子的贤妻。可惜她出身寒门,否则任凭我如何推搪,娘亲定必会逼我迎娶她入门作南宫家少夫人。
「家有恶妻,可保天年。」我每次被她薄斥完,心中都会想起这句不知是谁说过的话。可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一辈子给「严妻」压住,长命百岁也不会开心罢?
我更不敢让她有机会质问我为何推搪我俩的婚事。那原因我说不出口——说真的,娘亲若要逼我选择,我宁可挑选四婢中任何一位,也不愿接受冷如霜。
我们四人一时之间有点强局感觉。
冷如霜她却神色不变,优雅的坐下,向二婢颔首道:「都进来罢。」
两位西域美女如奉圣旨,连忙进门。这也难怪,冷如霜平素不住受娘亲赞赏,都差点以主母自居了;二婢又那敢对未来主母不敬?
「两位姊妹都不是外人。我便坦白说了。」冷如霜道:「师兄,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怪你。我并非贪图你南宫家的荣华富贵!只是父命难违;他老人家对你有十多载栽培之恩!你不喜欢我不打紧。但你不该荒废学业,既不苦读,又不去见你恩师!」
我自小便由这位恩师教我读书识字,谆谆教诲。小时候我对他敬若神明,可是待我长大后,我对他所传授那一套忠君、礼教的思想愈来愈听不进耳;尤其是他要我考科举功名这件事,我特别不喜欢。加上他老要把师妹许配于我,我是老大不情愿,所以我躲在书房也不愿去向他求教。
「我……。」
冷如霜脸色圣洁凝重,我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情急之下,我面向二婢打眼色求援。
夏香神情冷静,一双妙目尽在看着我和冷如霜。秋艳却表情焦急,玉手不住在夏香手心写字。
此情此景,我见怪不怪,只因秋艳听得冷如霜责怪我,她心中不忍,要为我说项,但她却说不出口,只因她是一个哑巴。一切只能由夏香代言。而这位金发美女夏香却是失聪聋子,她不住看我俩面上嘴唇,要读我俩谈话的唇语。
「如霜姑娘,请不要怪责少爷。他……。」夏香一语未毕,已被冷如霜打断道:「夏香姊姊,妹子自知直言,但总不能任由你们少爷颓废下去啊!」
我内心交战:「师父见了我,肯定又不住训示忠君爱国云云。可是我若不去,师妹定必不放过我。」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已见她一手执我衣袖,说道:「师兄,今天小妹无论如何要请你去一趟。」
我面色一沉,心想:「师妹幼承庭训,知书识礼,岂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当下坚持不动。冷如霜见状只好放手,委屈地道:「小妹并非不知羞耻。只是……。」忍不住眼眶中泪光滚动。
我心知她为何要来勉强我——这是因为师父卧病在床多时,早前大夫说是心病,血气郁闷所致。师妹希望拉我去见老父,能为老父开解心病。见她如此悲伤表情,心中不忍,自知更难逃避,只好十二万分不愿地说道:「好罢!我随师妹去拜见老师便是。」
冷如霜大喜,以衣袖轻抹泪痕,柔声道:「师兄,谢谢你。」
她还露出了平日难得一见的一个浅笑;因为难得一见,所以看来特别美、特别吸引。此时的冷如霜却不是那么的讨厌了。我随她往见师父,途中她那浅笑美态一直浮现在我眼前。我盯住她走在前方的背影,竟觉得她身形娉婷,十分袅娜多姿,丝毫不逊她身边的两位西域美女。心中不禁一抹暇思:「师妹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啊!尤其是她事亲至孝,又是天足。看清楚原来也是一位天姿国色的小美人,怎么我一直未发觉?师妹薄斥我,也只因我久未参见老师。她应该也不是讨厌我。」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已到了西厢老师的住处。
冷如霜推门进去,喊道:「爹,师兄来拜见您老人家了。」
我硬着头皮跟随进去。夏香、秋艳却识相地没有进来,只守候在门外。
师父的房间十年如一日,仍是满室经书,四壁字画,清静干净,毫无庸俗之气。我想起来先祖南宫公的一位妻子乃宋室后人,他岳丈家里的景况会否和师父的光景差不多?
我勉强喊了一声:「师父,徒儿来了。」
我师父是个严肃的人,不苟言笑。他卧在床上,面有病容,勉强撑起身来,看着我点点头道:「俊儿,你来啦……坐下罢。」
师父良久毫无动静。我呆坐着等待,心想:我与师父曾经情同父子,把他当作父执辈,甚至伟人模范,如今我们太疏远了,我对他的感觉很陌生。
「爹,您老人家感觉好些么?」如霜师妹给老父奉茶,嘘寒问暖地侍候。
师父干咳了几声,清了一下嗓门儿,说道:「俊儿,你最近一直没过来,却是在修习什么经书?」
我吃了一惊,说道:「没什么……没有什么特别。还不是那些……。」我支吾其词,师父面色不悦地道:「俊儿呀。你师妹如霜说你最近荒废学业,而且想法偏狂,对先贤大有不敬。可有此事?」
「上回我批判孔孟之道,与师妹争论不休,早知师妹定必告状。」我心内不悦地想道:「尊王攘夷,忠君爱国,也要看是谁管治天下啊?像太祖皇帝朱元璋如此是非不分,残杀功臣大将,忠他又何用;我这几句话没错啊?」我口中却道:「师父,我上一回有感而发,为几位冤死忠良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
「胡言乱语!师父平日如何教你?天地君臣父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如此。」
「这些人都是好人。他们不该被诛九族、十族的!」我抗辩说道:「忠君爱国,又有何用?我看那宋朝高宗皇帝冤杀岳元帅,才有亡国灭族报应!齐泰他们如何不忠君爱国?朱氏叔侄争位,冤杀忠臣,必有孽报!」
老师生气了,怒骂道:「我来问你,你那里听来如此邪说?」
我愕然了一下子,说道:「我自己想出来的。」我说这句话时,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我说诳语了。但我没法不说谎——我岂能告诉师父真相;那可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啊!我接下去再说道:「齐泰、黄子澄,还有兵部尚书铁铉大人何等忠君爱国,下场死得何其凄惨?叶伯巨更可怜,他独具慧眼,早已看出太祖皇帝分封诸王将会尾大不掉,太祖皇帝偏不辨是非,竟然把他下狱至死!还有……太祖滥杀……。」我正要说到朱元璋滥杀功臣大将,老师一张老脸已涨红如猪肝色。
「放肆!」老师怒拍身旁床沿,破口大骂道:「如此大逆不道、无父无君的话,岂能从我的弟子口中说出来?」
「我是无父无君,那也怪不得我!」我想到我本来自小无父,一时感触,赌气说了出来。
「你……你……。」师父伸手指向我,一口气喘不过来,面色由红转青。
「爹!」师妹如霜急了,一面急忙为老父扫背,一面几乎哭道:「师兄!别说了!别说了!」
料想不到老师会如此激动,见状我也吓了一跳,不敢再张口。
一段师徒对话就此完结,双方不欢而散。我步出房门,却见二婢呆呆地看着我,眼中泪盈于睫,似是非常感动。我头也不回,径自离开,也不管二婢在后紧紧跟随。
一面回房,我一面悻悻然心里说道:「为何我不能光明正大习武,偏要我读什么圣贤书,尽要听这种酸腐儒生之见?」
我把房门关上前,对夏香、秋艳二婢大声说道:「今天我什么人也不要见了!没有要事别来烦我!」
我一头栽回我的武林人物江湖世界,再也不想回到当前的生活。
在那古老的年代,同是读书人的夺命书生只会杀人,不会叫人读书。
现在他便在游说耶律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