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艮被带下去。
朱厚照看着王守仁说:“决定了?”
王守仁点了点头:“臣有所体悟,之后的解构,也不成问题了。”
“思维最重要。”朱厚照颔首,“当你思维有了高度,就能考虑很多的东西,虽然与朕而言,还有很多格格不入,但至少不是往来无白丁的孤独了。”
“陛下……”王守仁苦恼道,“可臣已经觉得此前所着之言,满是羞耻了。”
“哈哈哈!”朱厚照不厚道的笑了起来,“行了,别得便宜还卖乖。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可你打破规则抬头往上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还有更多你不了解的东西在盘桓。
等待你去解构,去吐纳,最后化作你精神的食粮。
有人能言善道,自然有人沉默寡言。
倘若无对比,你又怎么知道谁是沉默寡言,谁是能言善道?又或者,你对于他而言,是你太过沉默寡言,而他太过会说了呢?”
“弟子谨受教。”王守仁作揖,“一切根基,都在百家,只是用合时宜的话,写出了言论。”
“嗯。”朱厚照点了点头,“那就用你的想法,打破你的桎梏,书放着,就当里程碑。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罪人之罪,明人之德。但法不容情,道不亦容归。
此行,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知君。”
朱厚照举杯,然后洒在地上,送王守仁朝前走了。
王守仁作揖还礼,然后退下。
此世的心学,必然被朱厚照拆解得不同往昔。
但对于后世子孙而言,或许更有知名度也说不定。
朱厚照负手而立于亭中。
祁照作为起居注郎,已经快抄疯了。
他都来不及多想其中妙趣,等抄完了,才开始体悟,如痴如醉,直到张品提醒皇帝返宫,要他跟上,他都告了假,让其他起居注郎去跟着皇帝。
然后去写自己的体悟了。
……
宫外,王艮等到了王守仁:“先生,陛下与您……”
“陛下替我送行,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知君。我们啊,有一群能干的祖宗,但坏就坏在,他们替我们干完了大部分活,框架都给我们定好了。
从一开始,我们就面对一群巨人,想要踩着他们的肩膀往上登高,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王守仁坐上车,与王艮说:“道不容归,退无可退,唯有一往无前,至死方休。”
“弟子谨受教。”王艮大为触动,长揖下拜。
“王守仁!王守仁!停车!停车!”
就在王艮这边拜完,结果差点因为车子紧急刹车而栽倒。
好在王守仁扶了一手,才按住了他。
“湛元明,你又发什么疯!”
王守仁撩开车帘,对着拦车的家伙喝道。
“我……我没有发疯,快让我上车,你此次进宫,陛下又有何见教,快传于我听听!”
湛若水三两下就上了车,毫无士大夫的仪度。
但这就是他。
王守仁白了一眼这货,然后让车夫继续驾车,返回公舍。
“快!快!”湛若水拿着毛笔在唇舌之间舔了舔,润湿了就要开始记录。
“罪人之罪,明人之德。但法不容情,道亦不容归。”王守仁淡淡的说,“抄完了?”
“嗯,后续呢?”湛若水巴巴的望着王守仁。
只看这位老王,坏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知君。此去山一程水一程,山水有相逢,但后会无归期。
规则,是用来打破的。
但当你破了规则之后,抬头望天之刻,天上还有多少理在盘桓?
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诶诶诶?怎么都是这些熟悉的句子进行组合。”湛若水一边抄,一边疑惑。
“是啊,这些就是我的感悟。”王守仁撇了撇嘴,“圣人微言大义,我有意成圣人,自然要学圣人的微言大义啊。”
“……”
湛若水呆了一阵,然后猛地砸了书:“你你你……你胡扯!这怎么可能是陛下教诲你的东西?”
“对,这就是陛下的教诲,不信你可以问王艮,他就在边侧旁听。”王守仁淡淡一笑。
湛若水看向王艮。
王艮颔首,王守仁说的内容,基本上朱厚照都说了。
但至于内核是什么,这就是两人的各自感悟。
“那……这……”湛若水搔了搔头,十分纠结,“王艮,来,你师伯我说说看,陛下到底教了什么东西给你?”
问不到王守仁,还问不到王艮这个师侄吗?
“陛下教诲弟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圣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湛若水写下来之后,愣了好久:“所以?”
“所以,先定心,立志,再上路。知行合一,知为行之始,行为知之成。
倘若你要治学,那就去找问题。
倘若你要当官,那就去找方向。
不管如何,好好考虑。
一饮一啄,自是缘定。
问心无愧,莫要后悔。”
王艮一字不差的全部回答了。
“这不就是王守仁的论调吗?”湛若水更傻眼了,师祖教诲徒孙,居然用徒弟的东西?
“哈哈哈!”王守仁看他疑惑,开怀大笑,“可见陛下是认可我的言论的。”
“嗯……哼……嗯……哎呀!”湛若水苦闷的看着王守仁,“说,你还藏了多少私货?这些东西,不是你的,就是古人的,也就这句话,圣人论迹不论心,乃是陛下首创……”
说到这里,湛若水沉默的看着这句话:“圣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谓仁与良知、天理,非心不可。
我去,这不就是在砸我的招牌吗?”
“陛下砸的招牌还少吗?心学的核心,就是己啊。”王守仁终于漏了点东西,“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所以,己当以天理而循,越界了,就该法不容情,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杨朱!你这是杨朱言论!一毛不拔,一毫不利!”湛若水大为惊骇,“陛下怎么尽教你这些东西?”
“天演而已。”王守仁淡淡回答,“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能活下来的言论,哪个不是经历千锤百炼的?想要站在前人的肩膀登高,就要做好被撞在前人身体的准备。
方才我才与王艮说,咱们祖宗很能干,他们已经将框架给我们打好了。
直至今日,你我所言,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踩不上去,借不到力,你就上不去。
所以,我们要用什么?要懂得变易。
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
万事万物,都在列代万语千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最后,以物理推演定理,以小见大明天理,再化之而生物以用,如此而已。”
说完这句,湛若水跟看怪物一样看着王守仁:“你……你已经投敌了?”
王守仁淡然自若:“儒家的皮穿着,我的话,就是儒门后生的言论。四百年当有一圣,自朱子以后,便是我了。”
湛若水的笔停了好一阵,然后皱眉:“你此言危险至极。”
“我的桎梏,自当我来破除,至于信不信,学不学,随你。因为你必须针对我的言论进行驳斥,相应的,你就必须找到帮助你的言论演化的道理。
然后,我在反击,彼此交锋,不断升级,最后活下来的,就是真理。
这就是道家,法家的真谛。也是陛下的教诲。”
“老爷,公舍到了。”
“下车。”王守仁让沉默的湛若水下车,自己也下了。
车边,湛若水看着神清气爽的王守仁说:“陛下在谋的是什么?”
“万世。”王守仁即答,头也不回的回屋去了。
湛若水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王艮:“陛下当真这么说?”
王艮颔首道:“天行有常,是故物竞天择,于是优胜劣汰,因为用进废退,所以适者生存。”
“明白了……”湛若水顿一会儿说:“与王守仁说,他的言论,我会亲自驳斥,让他尽快写文章来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