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一别,何时重相聚?
问天,问地,只怕是要等到来世了。
吴月娘所言不假,她主仆二人今夜分别之后此生便算是彻底各奔东西。
如若此后庞春梅发迹,那便更加没可能回到从前。
今夜是她主仆二人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聚,吴月娘将这些年以来偷偷积攒的一些散碎银两全部给了庞春梅。
语重心长地告诉庞春梅:“你拿着这些银子,离开府上之后定然要省着花,一年两年间,足够你吃喝用度。”
“届时你也该嫁人了,也就不需要再去自谋生路,你定然要谨记。”
吴月娘将这些散碎银两装在一个荷包里,庞春梅接到手中,刚看了两眼,连忙摇头婉拒。
“夫人,眼下家里面的日子毕竟已经不复以往,这些银两您不该给春梅的,春梅决计不能要。”
庞春梅直接就要将这荷包放回吴月娘怀中。
吴月娘轻轻拍打着庞春梅的香肩,柔声说道:“你不要也得要,府上的丫鬟走了这么许多,前些日子里,就连迎春何绣春都走了,我压根也没有给她们一点点钱财。”
“但是你不同,这些年以来咱娘儿俩的感情处到了份上,眼下你从府中离开,便要自谋生路,我不可能不给你拿银子。”
庞春梅原本就泪眼蹒跚,眼下心中一酸,登时泪如雨下。
吴月娘用力吸了吸鼻子,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俏脸儿上的热泪。
一再嘱咐庞春梅,一再告诫庞春梅,一再安抚庞春梅。
时至翌日的申牌时分,天色尚且还未破晓,庞春梅背着行囊,从第三进院里一路贴着墙边走到院门口。
期间不断回头张望,直到吴月娘的身影在她眼中已然化作一颗如豆粒大小般的黑点,她这才迈开大步,一脚跨出院门。
此间再也不复往日,相信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西门庆地府上会愈发萧条。
这毕竟是没法子的事,只得接受着。
其实庞春梅之所以赶在申牌时分离开府上,纯粹是害怕西门庆见了就连她也已离去,而悲痛欲绝。
这些年以来,吴月娘对庞春梅关照有加,西门庆又何尝不是?
西门庆和庞春梅本就主仆有别,然而西门庆却一再娇纵惯养庞春梅,时常迁就庞春梅的脾气。
往日里的这些点点滴滴,庞春梅全部都记在心中。
此刻,庞春梅顶着夜空苍穹里的皎洁月光,终于流下最后一滴泪水,快步向前走去。
此时路滑霜浓,街上少人行。
庞春梅咬紧牙关,用力紧了紧身上的行囊,在街拐角处转了个弯,快步向东而行。
转过一条街后,西门庆的府邸已然彻彻底底地在她视线目光里消失了。
庞春梅轻轻掂了掂吴月娘给她的那一只荷包。
细心思量着接下来的几年光景里自己便要依靠这些钱财度日,其实吴月娘说得很对,兹要是能够省着些花,一定能够过上个一年两年。
虽然都是些平日积攒起来的散碎银两,但是却分量十足。
春梅将其均匀分列出来,每月花销其中一部分,一年半载之后数量也还是非常可观。
关键是平日里庞春梅用这些钱财便可以做到有吃有喝,若非买个什么大件,实在够用。
便在这时,春梅她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阵阵窃笑声。
连忙将荷包揣回怀中,抬头去看,只见一名打扮俏丽、姿色妖娆的年轻妇人正站在街拐角。
缓缓地嗑着瓜子,俏脸儿上堆满了笑容。
这年轻妇人不是春梅她久未逢面过了的孟玉楼又还会是何人?
庞春梅心下一凛,瞧清楚了的确是孟玉楼没错,实在大感意外。
孟玉楼怎么会在此地?
她身旁左右又无一人,莫非她是因着先前的恩仇而特地在这申牌时分堵着自己?
要知道,先前就武松一事,孟玉楼多半会记恨自己。
孟玉楼她本就只有一张拔步床,关键拔步床价值连城,当时庞春梅拿着武松相要挟她,紧紧抓着孟玉楼的把柄,死命逼迫孟玉楼将拔步床给她。
眼下庞春梅已然离开西门庆府上,从这一点上来看,孟玉楼此时现身,多半没安着什么好心。
街口道路狭窄,若非庞春梅转道调头而行,便只得是与孟玉楼擦肩而过。
孟玉楼倘若伸出玉臂来挡住前路,庞春梅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街口走出去。
庞春梅只得是硬着头皮快步走到孟玉楼面前,身上背着行囊,向孟玉楼福了福,微笑道:“别来无恙,近来可还安好?”
孟玉楼口中嚼着瓜子仁,讪讪笑道:“春梅啊,你也从西门大官人府上离开了?”
庞春梅既是不能说离开,同样更加不能说没有离开。
反正横竖左右孟玉楼心中多半有数。
来不及思量,庞春梅脱口而出道:“其实无论是离开还是不离开,都是差不多的。家里面的日子早就已经在狮子街里传遍了。”
“只不过,春梅这些年以来始终都在府中做丫鬟,府中的每一个人都与春梅是老相识来着,春梅虽然从府上离开了,但是心还在府上。”
孟玉楼手中掐着一颗瓜子,正磕着间,上下四颗白牙漏了出来。
孟玉楼的白牙咬在瓜子皮上,不再继续动,继而,一抹笑容在她俏脸儿之上渐渐荡漾开来。
她心下叹道:庞春梅这个小丫头片子这番话说得委实有些水平,先前我便知道这小丫头片子城府极深,今时今日可算是真正领教。
孟玉楼欢笑道:“别怕,既然你已经从西门大官人府上离开了,便去我家中小坐吧,吃上两杯茶,用上两块点心,也算是咱们不枉相识一场了。”
庞春梅心下慌乱,跃跃欲试着道:“姐,春梅很是着急,不如就下次吧……”
庞春梅话音未落,孟玉楼猛然一把紧紧抓住庞春梅的手腕,欢笑道:“着什么急呢?有什么可着急的?既然你都叫了我一声姐,那便随我走吧。”
孟玉楼说话间,拉着庞春梅转身从街口走到一条小巷里。
此时天边已然泛起大片的鱼肚白来,清河县内的大街小巷里渐渐有炊烟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