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杨老三从督标中军的位置上调离,林则徐也不单单是为了褫夺杨猛的兵权、制衡云南杨家,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杨猛太过嗜杀了。
林则徐由大理入永平,走得也是霁虹桥那条必经之路,桥板下泛着油光的铁锁扣,桥西岸紫黑色的山崖,看的林则徐也是胆战心惊。
本来林老虎还想在霁虹桥那边留些墨宝的,可细看了一下霁虹桥附近的情形,林老虎也没了那份兴致。
林则徐不像一般的文臣,他也算是个出将入相的人杰,对于兵事,林老虎虽说不精通,但也不陌生,在甘陕镇压刀客,他也是见过不少血腥的。
但霁虹桥这样的地界,他还真没见过,在甘陕林则徐也在战场上行走过,也算是见过血腥的人,可霁虹桥这样的血肉沙场,他林元抚还真没见过。
山崖上的紫黑色印迹,绝对是血水流过之后的结果。铁器沾了血浆,就会变得乌黑油亮,自己踏步走过的铁索桥,绝对被血水泡过。
霁虹桥西岸虽说看着齐整可到处都是新翻的泥土,走过去用脚一拨,新土下面全是暗褐色的旧土,几百亩平台到处都是新土,看来督标夺桥一战,对手是驻扎在平台之上的。
沿着平台往下走,不远处的山体,不是乌黑就是紫黑,抬头一看,山崖上的树叶,许多也变了颜色,脚下十几丈的路面,全部是新铺的石板。
林则徐凭着肚子里不算太多的军事知识,也大约推了一下,杨猛在霁虹桥的战斗场景。
活人铺就桥面,数千督标将铺桥的贵州兵。踏的血肉模糊。火炮封锁永昌哨练的后路,将试图逃窜的永昌哨练炸的血肉模糊,血浆碎肉因此飞溅到山崖之上。
扼守霁虹桥的永昌哨练,前面有凶悍的督标,身后是连天的炮火,只能聚在平台之上,进图不得。而拿着大刀片的督标士卒,则是在哨练之中凶悍的砍杀。这平台不小,足够几千人战斗了。
永昌哨练不敌督标,被杀得血流成河,血河沿着山崖倾泻到澜沧江之中,想到这一幕幕,林则徐也有些不寒而栗。人间惨剧啊!
匆匆离开霁虹桥,到了永平县城,可县城里也是一片惨象。城门口的石板路,黑漆漆乌油油的,不用说,这里也是沾了无数的血浆。
进了永平城,林则徐没有急着进县衙,而是在永平城的大街小巷转了一圈,石板路上不时会发现,一团团的污渍,街道两边的青砖墙,虽说经过了打磨。但血迹依稀可辨。
从霁虹桥开始到永平城结束,林则徐已经对永昌戡乱有了一个认识。那就是杨老三只能用于练兵,不能让他参战。
督标看来是一支可用之兵,可杨老三却不是可用之人,戡乱不是这么个打法,诛首恶罚胁从散喽啰,这才是正经的戡乱。不分良莠直接斩杀,这杨老三的心肠太毒辣。
督标是支强军,这支人马交到谁的手里,也是个难题,张必禄选的人,林则徐也看过,做个千总、参将,倒还凑活,统领督标三千八百人,那几个贵州的将官,却有些不够格。
瞌睡来了有枕头,就在林则徐为督标中军的人选发愁的时候,杜家老三杜降虎,看到了机会,他从留手永平的督标口中,知道了杨猛夺桥、搜杀练匪之事。
作为保护总督大人的督标将领,杜降虎无疑能摸到林则徐的一些想法,让杜家控制督标,摆脱杨家的控制,像一棵毒草一般在杜降虎的心里疯长。
几次试探之后,杜降虎成了林则徐的亲信,许多有关霁虹桥和永平城的事情,都从杜家老三的嘴里,传到了林老虎的耳中。
知悉了两战的过程和伤亡的人数,林老虎能干的也只有瞪眼和咋舌了,嗜杀、妄杀、冤杀,就是杨老三的三宗大罪,这杨老三是绝对不能用了。
这些东西合在一起于是就有了杜伏虎升职,杨猛被调职的一幕。可随着恒文等人被解到永平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杨老三在永昌屠杀哨练,灭人满门,这个是林则徐绝对接受不了的。
虽说想把杨猛下狱,但林则徐不敢,现在是个关键的时候,永昌之乱初平,不能再出一个督标叛乱,杨老三莽撞,督标又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万一……
当场质问杨猛,也是林则徐敲打他的一个法子,可恒文等人的供词,被杨猛几句话翻了盘,林则徐也有些无所适从了。
永昌之事很复杂也很混乱,事情的真像如何,还需要多多的印证,但杨老三处理霁虹桥、永平城之事,虽说杀伐过甚,但不得不说杨老三的活计做得漂亮,一天之内夺桥夺城,这样的军功不是屈指可数,而是首屈一指,数遍了大清再也没有一个能如此干净利落,平息叛乱的人了。
看来自己对于永昌之事,所做的功课还是少了,永昌一案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如今永昌府算是安定了下来,他林元抚就要在永昌一案上下功夫了。
林则徐在想,杨猛在看,林则徐怎么样?大清虎臣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的偏听偏信?大清的官场就是这样,清清楚楚的一件事,想要查的清楚,不容易!
一人一个说法,一人一个供词,杜降虎也算是帮着自己探出了林则徐的深浅,看来自己要在滇西排演一出大戏了。
林杨两人心中各有算计,这话就有些谈不下去了,草草的说了几句,两人就各奔东西了。
林则徐回到永平县衙,就让刘存仁预备这几年、十几年间,滇西回乱的卷宗,永昌一案审理之前,林则徐必须要对滇西的事情有个大致的了解,今天杨老三寥寥数语翻了盘。也让林老虎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杨猛斥责恒文诽谤之事,林则徐也觉得属实,永昌一案的案犯,从恒文、沈振达,到一些底层的骨干,给出的供状,也是一天一个样。
上刑是一个样,不上刑又是一个样。和风细雨一个样,疾言厉色又是一个样,单单这几天,林则徐手里签字画押的供状,就收了几十份,一份一个样。一个人犯在一件事上有几个供状,那也属于正常。
派下去查访的人手,得到的结果也大抵如此。汉人百姓说的,汉人士绅说的,各族山民说的,当事回回说的,也是一件事情八个样,如何审理永昌屠回一案,也彻底陷入了泥潭。
听汉人的回回不服,听回回的汉人不服,听各族山民的回回与汉人不服,听官府的滇西所有的百姓都不服。
本以为拿下了永昌哨练。永昌屠回一案就能终结,可事情往往出乎意料。林则徐手里的永昌一案,还只是刚刚开始。
要审明白这个案子,各族的口供都不足为凭,永昌犯官的口供也不能作为依据,永昌练匪、会匪交代的东西,更是乱七八糟。而作为原告的回回,他们的诉状也有许多不实之处。
永昌一案现在可真就成了疑案,想要理清这团乱麻,靠的不是证据,而是对事理的分析,对世道的认知。
这个活计全凭官员自己的经验,此案审结之后,能不能皆大欢喜,就看他林元抚的本事了。
滇西回汉征伐起于嘉庆年间,初时回汉两族征伐,多是因为店铺、厂矿、田产、水源,到了道光年间,这回汉征伐就变得有些荒诞了。
一句口角,死伤几十上百人,那是正常;因为一个大子儿,几千几万人械斗;自己正在审理的永昌屠回,更是好笑,只因为几句戏文,事情就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先是保山板桥,回回马大与七把香会会匪万桂林械斗,万桂林烧杀回寨,此后事情越闹越大,终于酿成了大规模的回乱。
期间死伤的回汉百姓,总数得有数万,单单永昌屠回,就有数千人遭难,恒文等人说是杀了一两千,而丁灿廷、杜文秀等原告,却坚持是七八千的数目,而几次回乱之中,回回借机报复,也是屠村灭寨无数。
这笔烂账理不清,但参与回汉征伐的人,也大多不是什么善类,对此林则徐的态度只有一个,那就是严惩。
至于在累次回乱之中,遭难的回回和汉人百姓,能安抚的就安抚,不能安抚的也没办法。回回一个劲儿的喊冤,难道汉人就没有冤屈?
不分回汉,但分良莠,就是林则徐应对的策略,汉人屠回不对,回回无视国法,说反就反更是大错特错。
翻完了回案,林则徐又翻起了云南累年叛乱的卷宗,饥荒的年月造反,收成少了也造反,一个官司处理不公还是造反。
云南各族山民,眼里就没有国法,说反就反,这地界真就是乱邦。云南各地的官绅也好不到那里去,冒名顶替者有之,刮地三尺者有之,营私舞弊、贪赃枉法更是数不胜数。
郑夫人殁于云南难以下葬,林老虎本就对云南怨念颇深,大半年亲身体验之后,这位大清的虎臣,对云南更是有些厌恶了。
百姓桀骜难驯,官绅无视国法,绿营军机废弛,鸦片流毒各地,翻来覆去的想一想,除了杨家,这云南就没有入眼的地方。
杨家老三做事是不怎么地道,可人家杨家在云南做的更多是善事,别的不说,单单一项滇铜复起,就是兴国利民的好事,无论是制钱还是铸炮,都需要滇铜的支持,滇铜复起之后,朝廷的银子就能少花一些,也能变相的缓解一下银荒。
设身处地的为杨家想想,林则徐觉得杨猛做的也不错,云南铜课不仅有铜厂,还有几家银厂。石羊场、白羊厂是滇铜大厂,都位于滇西。乐马银厂、茂隆银厂也属于滇西,滇西混乱滇铜难以复起,压在杨家身上的担子,就会越来越重。
去岁,解京的五百万斤滇铜,多是出自川黔的铜厂,而云南铜厂的出产,还没占到三成,滇西不平,滇铜难起,看来杨老三在永平大杀特杀,也是无奈之举啊!
但屠戮无度终归是罪过,杨老三还是用作练兵为好。
林则徐看的这些卷宗,都是精心挑选的,卷宗是真的,但组合就有些门道了,杨猛的暗地里的安排,应该算是不错的。
“大人,不好了!杜降虎杜参将,被在押练匪打掉了舌头!”
一声着急忙慌的禀报,扰乱了林老虎的思路,堂堂督标一个参将,竟被打掉了舌头……
“打掉了舌头?这怎么可能?”
“大人,杜降虎参将今日巡视牢房,不想那练匪发狂暴起出手,想抢杜参将的腰刀,为了不杀伤人犯,杜参将赤手搏匪,交战之中不慎被击中下巴,咬断了舌头。”
“混账!还有王法吗?这究竟是什么乱邦?滇地就没有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