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九日上午食时末刻,沉晨的船队就启航。
顺着渭水南下,到渭水与黄河的交界处,再转舵逆流进入了黄河上游段,艰难逆行。
黄河上游河水波涛浩瀚,船只速度其实很慢,不过依靠着将士们拼命划船,加上脚踩轮毂让船两侧的桨轮运转,还是能够前进。
但他们几乎是刚刚出现在黄河入河口的时候,对岸的曹军就已经发现了他们,顿时骨哨、锣鼓、号角声音震天。
远处蒲坂渡口驻扎的徐晃军第一时间被惊动。
在几座互为犄角的营盘里,一队队士兵从夯土寨墙的垛口后面冒出头,弓上弦刀出鞘。
到处都是铁甲叶子呼啦哗啦的碰撞声、焦急恼怒的催促声、齐整整的呐喊声,还有简短急促的号令声和尖锐的警哨声,都让寨墙上下乱成一锅粥。
沉晨站在船头上远眺,他看到在黄河沿岸曹军修起了一段长长的寨墙,大部分都是木制栅栏,连接着夯土墙面一路往北延伸。
这些栅栏很聪明的不是连在一起,而是通过夯土寨墙分段,这样不仅有效防止突袭,还能防止被火烧一片。
除此之外在寨墙后面还有大量的高橹、塔楼,上面站着很多曹军弓弩手,远远地看向河面,用一种极为警惕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河上的汉军船队。
“大都督,他们的寨墙修得离河边稍远,咱们的船只好像攻击不到他们的寨墙后去。”
旁边部将马岱举目眺望。
沉晨说道:“徐晃就是河东人,自然不会不清楚这里的地形,他沿着北面山峦修建了这一段百余里长的寨墙,离大河不远不近,既让我们的船队不能靠近,无法居高临下射击,也能堵住河岸,让我们的车马不能下船。”
马岱皱起眉头道:“可若是如此,我们就好像是在攻打城墙一样,强行攻打的话,会不会死伤太重?”
“呵呵。”
沉晨笑了笑,目光顺着那长长的防线扫了一眼,下令道:“传令,各校分散,以每校距离十里为单位,对曹军进行攻击。”
“各校分散?”
马岱挠挠头不解道:“为什么要这么打呢?”
沉晨笑道:“分散敌人兵力。”
汉朝正统的军制是一曲五百人,五曲为一部,就是两千五百人。
两部为一校,执掌者为校尉。
并不是那种随便封的杂号校尉,而是北军五校当中的重号校尉。
整个北军也就五校,是汉灵帝时期最精锐的中央军。
之前诸侯混战的时候,往往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是将军校尉,但实际上北军五校执掌者也就是个中郎将而已。
所以在汉灵帝时期中郎将、校尉以及司马这类的军官还是很有含金量,现在则烂大街。
不过南方汉朝成立之后,就依旧按照东汉王朝的军制进行延续。
现在沉晨带了五万人过来,就是十校人马。
也就是说,他的命令是让船队的每校人沿着河道分散发动攻击,每十里五千人,对着那个方向的寨墙展开进攻。
曹军那边多骑兵,他们的船只是逆流向上,比走路都快不了多少,肯定能跟上他们的速度。
到时候一旦打起来,曹魏就得分兵来与他交战,显然对于他们更有利。
很快船队开始分散,沉晨的主部原地扔下船锚,在蒲坂停下,将士们就待在船上,敌不动我不动。
其余部队则开始往上游方向驶去。
远处徐晃站在高橹上一直观望着汉军情况,看到这一幕,顿时皱起了眉头。
他的部将徐商见此情形,连忙说道:“将军,敌人这是要?”
徐晃眉头一挑道:“虽然咱们用寨墙防御住了他们用车马形成阵势,但那防线还是太长了,不出所料的话,沉晨肯定是想分兵袭击。”
“分兵袭击?”
徐商惊讶道:“他居然还敢分兵?”
徐晃指着远处道:“你没看到他的士兵没有下船吗?分兵虽然是大忌,可他处于安全之处,我们也无法攻打他的船只,他就是以此为凭仗。”
“那我们该怎么办?”
徐商迟疑不已。
徐晃摇摇头道:“也只能我们分兵进行防御了。”
在孙子兵法当中,分兵四面出击属于大忌,因为从进攻的角度讲,兵力分散,无法有效歼灭敌有生力量从积极防御的角度讲,无后备兵力,一处失守,可能就是整条战线的崩溃。
分兵导致兵力不足,容易被敌军个个击破,而且火力不足,防守困难,进攻也困难。同时分兵也会令协调指挥相应困难,更容易被敌军找到破绽。
但问题在于沉晨的军队在黄河上,没有下船,徐晃就不能集结有生力量对他展开突袭,自然也就无法逐个击破。
如果他不选择分兵防御的话,那么敌人从各个位置突破寨墙,同时对蒲坂形成合围。
徐晃的兵力远不如沉晨,现在他手头上的兵马不足三万,西线的兵力除了少部分在并州以外,大部分都在曹真手上。
兵力不足,同时还被四面出击,那他修建的寨墙就不是防御敌人的长城,而是四面漏风的破屋了。
当下徐晃没有办法,只能分出各部,每部约三千人,各自进行对点防御。
很快曹军迅速被分配出去,大量曹军从本部营寨也跟着沉晨那边的船只往北,兵力被分散开,徐晃这边居然只剩下不到四千人,依托着河边寨墙死死地盯着远处河面。
等到晌午的时候,沉晨见应该差不多了,这才开始下令进攻。
大船放下上百艘小船,每船十余人开始登岸,船只上面带了一些云梯,汉军在河边集结起队伍,约五千人的军阵,缓缓向着寨墙方向靠拢。
最先动手的是曹军,稀稀拉拉的弓弩向天仰射,居高临下开始对汉军造成压迫。
但可惜曹军分兵严重,导致弓箭手不足,数百支箭有大半都落在了空地上,少数射入阵中,也仅仅只是被盾牌格挡开,几乎没有造成任何伤亡。
紧接着就是第二波,第三波弓弩。等到第四波弓弩来袭的时候,汉军就已经杀到了寨墙下,开始对寨墙发起勐攻。
一声号令之后,嗷嗷的汉军正式攀登起了寨墙,一架架云梯放在了寨墙上,寨墙后面的曹军从上面用长枪长矛往下捅,下面的汉军士卒也用长戟长矛往上刺。
呐喊厮杀声,乒乒彭彭的兵器格斗声,刀枪入肉时人的闷哼长嘶......各种各样的声音瞬间就充斥着战场;沿着河边寨墙长达一里的位置,密密麻麻的汉军如潮水般向着曹军涌来,双方陷入惨烈厮杀。
“右边寨墙!去两什人!上!”
“杀啊。”
“快过来人手,马上就冲上去了。”
“啊,来个人拉我一把。”
“快快快,往外面丢石头,别让他们上来。”
敌我士兵的底层军官纷纷呼喝着。
寨墙上的曹军用滚石檑木,甚至是石灰不要钱一样往外面扔。
寨墙下的汉军则是架上云梯,用梯子上的倒钩挂住寨墙后,开始拾阶往上攀爬。
他们用盾牌、战甲抵挡着刀枪,用牙齿咬着环首刀,在旁边用长矛的队友的掩护下,顶着敌人反击冲锋。
不时有汉军如断线的风筝般掉下去,但也有曹军被人拉住往下刺的长矛长枪扯下来。
战争惨烈无比。
最中央的寨墙更是变成了绞肉机。
大量汉军士兵拎着环首刀,嘴里象狼一样嗥叫着,缘着搭在寨墙上的十余架木梯蚁一般鱼贯而上。
墙头上的叱吼声、呼应声、兵器格挡声、惨嚎闷哼声,几乎就没停止过。
从晌午到哺时,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交战来回拉锯。
那段百八十步不到的寨墙上,到处都喷溅着双方士兵的鲜血,好些地方黄褐色的夯土被血彻底浸透了,变成泛黑的殷红色。
徐晃站在稍微靠后一点的高橹上一边指挥一边观望局势,他远远地见到河岸边有一人骑在马背上。
那人的身边大概有五百人左右,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因为那些人都是预备队,一旦某些地方进攻出现缺口,他就会马上填补预备役上去施加进攻压力。
他的具体模样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但他背后竖起了一面大纛。
上面隐隐约约似乎写了一个“沉”字!
沉晨!
徐晃咬咬牙。
对面的那位可是曹魏的大敌。
正因为他,襄樊之战那个决定曹魏和南汉的转折点的战役,才会被打败。
现在对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站在河边,身边竟只有一百余人,那一瞬间徐晃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趁机突袭出去,将那人斩杀。
但想起此人曾力斩曹洪,早年亦是南征北战,武力恐不在自己之下,最终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厮杀还在持续。
沉晨这边的士兵要比对面多两千人。
然而曹军毕竟是在防守,占据有利地形,因此双方伤亡还是汉军更大。
预备役除了填补进攻缺口以外,还要不断来回运送伤兵,士兵们伤亡不小,很多人都疲惫不堪,汗水与血水交织,胳膊都抬不起来。
一直到哺时三刻,汉军的鸣金声音才响起来。
将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拎起手中的武器扭头就跑,有人用盾牌掩护,有人倒退着防止敌人追出来,井然有序的撤退让徐晃根本没有发起任何反击的勇气。
此时寨墙下已经有数百具尸体,几乎八成是汉军,只有两成是曹军。
不过曹军也有一些人在寨墙上就被射杀或者刺死,双方的战损比虽然没有夸张到汉军损失二,曹军损失一的地步,但大抵也是在一点五到一之间。
汉军和曹军都抓住这来之不易的休息时间,互相回到了自己最初的位置,有的开始大口喘息躺下,有的开始吃起了饭,还有的干脆原地一趟,就像是个死人一样一刻都不想再动弹。
这样近距离的交战对于双方士兵的体力来说,都是个巨大的考验。
而且不止是在蒲坂这边,北面的黄河沿线各段寨墙,这样的情况一直都在发生,汉军分兵突袭,每隔十里一处战场,两边打得不可开交,互相纠缠在了一起。
一直等到下午哺时末刻的时候,桑泉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此时桑泉几乎已经没有了守军,城外的互市早就因为临时发生的战乱而散去,居住在乡亭的汉人远远地看到数百名匈奴人装扮的骑兵出现在了城外。
一名老者看了片刻,忽然迈开步子,缓缓地向着那群匈奴人走去。
桑泉外乡亭开阔,周围开垦有农田,正是春天农务繁忙的时候,虽然西面打仗打个不停,但百姓还是得耕种,因此此时田中农夫颇多,乡亭来来往往也有一些行人。
见到老者向那边匈奴人过去,有人说道:“乡老,你去找那些匈奴人做什么?”
老者笑呵呵地道:“没事没事。”
说着还是往前走。
很快匈奴人就奔腾着到了近前。
邓艾勒住马匹,居高临下地看着老者,没有说话。
他不会说匈奴话。
老者却微笑道:“你们是汉军吧。”
邓艾大惊失色,本能想去握刀,但很快又止住,镇定道:“我们是匈奴人。”
“匈奴人常年在漠南风吹日晒,面皮可没有你们那么好。”
老者又指着他的刀说道:“何况他们用的刀都是熟铁弯刀,还没怎么见过他们用环首钢刀。”
邓艾沉吟片刻,问道:“老先生拦住我们,是有何事?”
老者回答道:“曹军奴役我们,让我们在此屯田,粮食他们拿走了七成以上,乡民们活不下去了,刘皇叔仁义名满天下,轻徭役减赋税,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愿为汉民,不愿意做魏奴,因而特意前来告知将军,曹军的屯粮之所。”
“哦?”
邓艾大喜道:“还请老先生告知。”
老者指向东南方道:“在离此地三十余里外的臼城!”
“多谢老先生!”
邓艾向他拱手行礼,随后勒转马头说道:“走!”
老者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嘴里喃喃自语道:“做魏奴太苦了,我曾经也是汉民,也该再回到大汉的土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