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虎牢关,已是深夜。
这一仗从天明直打到夕阳斜落,可那也并不是结束,因为整整十万大军的收降甚至是比战胜他们还更难的一项任务。
幸好,宇文晔自牛口渚带回了萧元邃,有了他,一些原本犹豫不决的人也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除了逃跑的和战死的兵将,这一战,宇文晔以三千多的兵力一举击溃对方十万大军,最终得到了八万降兵!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空前绝后的大胜!
可对于只有几千人戍守的虎牢关,安置这一批人就成了最大的麻烦。
商如意进入戍堡,周围已经一片漆黑,只有一间屋子里亮着灯,正是卧雪打扫干净的她的房间。
一看到她回来,卧雪激动得又哭又笑,这丫头向来冷静自若,极少外露感情,这一回却是彻底把担心忧虑和快乐都写在了脸上,似乎这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见她这样,商如意也感慨不已,急忙柔声安慰,主仆二人稍叙了一刻,卧雪才平静下来。
很快,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周到,立刻服侍商如意沐浴更衣,等到她洗净了一身的血污和这些日子的疲惫之后,又立刻让人送上了还算丰盛的饭食。商如意这些日子虽然一直强迫自己要吃东西,哪怕味同嚼蜡也生咽硬吞,为的就是养足体力,在最关键的时刻有力气做事,而现在总算回来了,整个人精神身体都放松下来,反倒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两口汤,又在卧雪的苦劝下勉强吃了半碗汤面。
放下碗筷一看外面的夜色,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
过了三更了。
夜晚,本该是万籁俱静的,但这个夜晚却注定不可能安静,甚至身在戍堡,商如意也能听到外面夜空中传来的黄河浊浪奔涌的声音,而在这些涛声中,似乎还有不少人声。
整整多了八万人,就算他们不大声呼喊,哪怕只是呼吸声,就已经足够让这个夜晚不安宁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商如意的不安,刚刚收拾了碗碟,又捧了一盆热水进来给她洗漱的卧雪看到她有些恍惚的眼神,想了想,轻声说道:“奴婢都没想到,殿下能带回来八万多降兵。”
商如意看了她一眼:“你觉得,他赢不了?”
卧雪急忙摇头:“不,当然不是。奴婢知道,不管多难打的仗,殿下都一定会赢的。更何况,他还要救回王妃呢。”
“……”
“只是,三千多的骑兵对阵十万大军,最后能领回八万多的降兵,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
“奴婢现在只是想,秦王殿下肯定是有神仙相助,有天命的。”
“……”
“这样的人,做什么都能成!”
听到这话,商如意倒是也明白她是来安慰自己,不管宇文晔领回了多少降兵,他能打赢就一定能安置得宜,定然不会闹出乱子,只是听到“天命”两个字,不由得心中一沉,轻声道:“不要胡说八道。”
卧雪也明白自己失言,急忙道:“奴婢知错了。”
商如意摆摆手,也不再多话,自顾自走过去洗漱了一番,等到一切安顿妥当,卧雪也退出这个房间的时候,已经快四更了。
虽然知道自己应该早点休息,也的确很疲倦,可商如意一点都不想睡。
宇文晔,什么时候回来呢?
从牛口渚回到战场上,再带着那八万多降兵回虎牢关的一路上,因为身边都是人的关系,两个人自然无暇细说更多,她只来得及跟他提了一句洛阳那边的情况,宇文晔沉吟片刻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然后便去安排降兵的事,而她自己则回到了戍堡。
不知道今晚,他能不能处理完外面的事,能不能回来……
商如意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己被萧元邃抓住,身陷敌营的时候,似乎都还没有这样对着孤灯,望着月色期盼过;可现在,自己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两个人随时都能见面,反倒期盼得像个——独守空闺的怨妇。
这么一想,商如意自己也有些脸红。
虽然不想睡,可身体却有些不听话,商如意索性走到床边坐下,靠着床头对着虚掩的门坐着,原本还想再等一会儿,目光却在桌上烛火明灭不定的摇晃中渐渐变得混沌了起来,不一会儿就闭上了双眼陷入沉睡。
可睡梦中,也是不安。
她总觉得周围有很多人,呼吸声,说话声,喊叫声,怒吼声,千万样的嗓音和语调交织在一起,仿佛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笼住,商如意渐渐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她大口的呼吸着,可胸前却像是又被绑缚了起来,挣扎不开的同时,自己竟渐渐感觉到了窒息。
“唔……”
就在她下意识的发出呼救般的低喘时,耳边立刻响起了一个人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
这声音是——
几乎是一瞬间,商如意的神智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然后她就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被人抱了起来,似是有些控制不住力道的关系将她抱得太紧,以至于她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商如意睁开了眼,立刻就在那摇晃的烛光中,对上了那双冷峻又明亮的眼睛。
而那双眼睛,也在这样清冷的夜晚,灼灼的看着自己。
目光交汇的一刻,两个人都窒息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滋”的一声轻响,像是终于支撑到见证了这个时刻,桌上几乎已经燃到头的烛火彻底的熄灭了,整个屋子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漆黑暗中。
“啊……”
商如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本能的伸手一抓——
“唔。”
立刻,她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闷哼,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楚,商如意吓得急忙松开了手:“怎么了?”
“……”
“是疼吗?我碰到你的伤了?”
“……”
“你受伤了吗?”
黑暗中的人没有说话,只是在她一句一句的追问下呼吸变得更急促了一些。商如意询问未果,只能在一片漆黑中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前走了一步,慢慢弯下腰,将她放到了床上。
似乎是受了伤,他的双手都有些发颤。
可是,放下她之后,他却没有立刻直起身,反倒两只手臂顺势撑在了床榻上,将她微凉的身子拢在自己的双臂中。
离得更近了。
而商如意也借着刚刚一瞬间的光明看清了他身上穿着一身有些单薄的长衫,战时高高束起的头发也披散下来,显然是已经沐浴更衣过了,洗净了一身的血污,但空气里还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仿佛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些其他的什么味道。
一点,有东西烧焦了的味道。
是刚刚桌上熄灭的蜡烛吗?
可光是这样,他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商如意越发不安的抬起手,却生怕又碰到刚刚自己抓住的地方,于是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摸索着,口中轻声道:“我刚刚,是不是碰到你的——”
“伤”字还没出口,伸向他的手立刻被握住了。
夜风微凉,指尖微凉,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透着凉意,可他的手,却是滚烫的。
而且,连带着因为两个人肌肤相贴而一瞬间变得急促沉重的呼吸,也变得滚烫了起来,甚至,一起一伏的呼吸逐渐变成了沉重的喘息,阵阵的热风扑向商如意的脸颊,立刻就将她肌肤染得发烫,大概还有些发红,只是一片漆黑,她也看不清。
他应该也看不清。
商如意的指尖在他滚烫的掌心里颤抖了起来,身子也微微战栗着,开口时声音也抖得不像是自己的,却又是他早已熟悉的情怯与渴望。
他们,分开多久了?
仔细算起来,其实也就数月的时间,可两个人却觉都得,好像已经分别了许久,明明是彼此最熟悉的人,这个时候竟然感觉到一点陌生。
而这种“陌生”,更刺激了彼此。
原来,这就是世人口中的,小别胜新婚……
宇文晔其实感觉到了疼,肩膀上那被炭火烧焦的伤口早已在战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裂开,但他一直不动声色,直到回到虎牢关,又让人带走了商如意之后才卸下铠甲,那一幕惊呆了身边的所有人。
鲜血在铠甲里,染红了他半个身子!
直到看到这一幕,跟了他们一路,进入虎牢关后也仍旧沉默的萧元邃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沉沉说了一句:“这天下,该是你的。”
他却只淡淡一笑,面无表情的让人给他缝合了伤口,为了不让商如意轻易察觉,还用薄羊皮封住了伤处。
却没想到,刚一见面,就被她察觉了。
被这么没轻重的一抓,自然是疼的,可现在,却有一种更剧烈的涌动在他的身体里,那疼,仿佛也只是让这种情绪更加的冲动……
他捉住那只手,将微凉的,轻颤的指尖放进自己的嘴里,轻咬了一下。
那只手战栗了一下,下意识的一缩,却被他捉住不放。
黑暗中,他听到身下的人轻轻的,甜腻的呼吸声中传来了一声低吟——
“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