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两万多人的队伍一路南下,走得不慢,也不算太快,一来是因为队伍中有秦王妃这样的女子,多多少少也是要在意的,二来,宇文晔也必须顾着自己的伤,之前被炭火烧过之后虽然在战事中暂时的令他忘记了疼痛,可事后麻烦事就多了,之前他甚至没告诉商如意大夫给他挖去了肩膀上的大片腐肉才勉强缝合了伤口,现在半边肩膀都是麻痹的,若不留神,只怕那条膀子都保不住。
因此,他们即走即停,时间很快到了第三天凌晨。
天还没亮,周围也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前方领路的人马高举的火把勉强照亮了前行的路,但毕竟曾经在这里久居,哪怕周围的风景都已经完全改变,他们的心里还是涌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觉,商如意甚至听到队伍里有人长叹唏嘘的声音。
前方,大概还有十多里,就到洛阳城了。
回想起来,当初楚旸南下江都,梁士德占领洛阳,他们趁着大乱离开这个地方,竟然已经过了三年了。
三年,说起来在人的一生中不算长,可也绝不短,况且回望这三年,不仅是他们的人生,整个天下都发生了太多太多足以天翻地覆的事,以至于他们再回到这里,靠近这座东都城,两个人的身份,心境,都已经彻底的改变。
商如意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众人都在专心致志的策马前行,耳边也都是马蹄声,可宇文晔却十分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的这一声细若蚊喃的叹息,立刻转头看向她:“累了?”
他们昨晚几乎没怎么睡,是彻夜赶路的,别说她,其实大家都有些累。
可商如意立刻摇头:“不,不累。”
“那你——”
“我只是有点……伤感。”
听到这两个字,宇文晔似乎并不太意外,但脸上还是闪过了一丝凝重又惘然的神情,沉默了片刻才轻轻道:“嗯……”
一个“嗯”字不置可否,况且他也并不是伤春悲秋的个性,但人的情感还是能相通的,看着他转头慢慢看向前方仍旧苍茫的夜色,深邃的眼瞳中有亮光闪烁,仿佛被夜风吹起了层层涟漪,商如意觉得,他的心里一定也有同样的感慨。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渐渐的,夜风中真的传来了潺潺水声。
商如意道:“那是——”
宇文晔道:“洛水。”
商如意下意识的抬起头,可惜现在还没到卯时,天幕仍旧漆黑一片,也无法从前方的夜色中辨认出城郭的轮廓。
不过当初营建东都的时候,楚旸特地引洛水横贯都城,以为天汉,如今听到洛水流淌的声音,也就知道,他们离洛阳城更近了。
只是,都这么近了——
商如意道:“齐王的兵马呢?”
宇文晔道:“我们走的是东路,但他的营寨应该是在洛阳城南,离这里还有些距离。”
商如意摇头道:“我是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没有在洛阳城周围设防吗?之前梁士德就派人出城取粮,这样了他都还没吸取教训。”
听到商如意的话,宇文晔也忍不住蹙了一下眉头。
但他说道:“他不设防,也罢。”
“……”
“若在这里遇见他,我们还得跟他交代一番,反倒麻烦。他这个人,成事不足……”
商如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若说之前他们兄弟之间虽然也不睦,宇文晔曾经那么重的责罚过宇文呈,而宇文呈就算挨打受伤也不服他,可宇文晔始终还是对他有些兄弟的情意——毕竟,若无情意,也就不用去管他的品性;可这一次,宇文晔对他的态度,似乎已经有些改变了。
或者说,宇文晔想通了。
这个弟弟,不仅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更重要的是,不论在日常还是最关键的时刻,宇文呈始终的站在宇文愆的那一边,他不止是跟自己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对抗,甚至是与宇文晔为敌。
这种情况下,若宇文晔再要讲兄弟情,那就有些……愚了。
而这一次他们来洛阳,若能一举拿下洛阳城,那么连同之前拿下洛阳八关,以及虎牢关的大胜,整个东征都是他的功劳;相反,若这一次让宇文呈知晓了他们的安排,再从中插上一脚,哪怕他之前久攻不下,甚至直到现在都还截断洛阳城周围的交通,但功劳都要记上他的一份。
这种时刻,没必要那么大公无私了。
况且,按照之前官迟英的说法,梁士德要在十日之后登坛祭祀,自立为王,也就是今天,等他们赶到洛阳城,恐怕刚刚遇上正时,若再去跟宇文呈汇合商议,只怕就误了时辰了。
商如意道:“那我们快些走吧。”
说完,握紧缰绳又策马朝前跑了一阵,看着她有些急切的样子,宇文晔忍不住笑了笑,只是当他抬手要策马的时候,却又感觉到肩膀上一阵钻心的痛,下意识的垂下了那只手臂。
商如意回头看着他:“快啊。”
“嗯。”
宇文晔没多说什么,单手持缰立刻跟了上去。
就在他们一路前行,眼看着那流水潺潺的声音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也照亮了前方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可就在这时,一阵人马嘶鸣的声音也从风中传来。
有人,在前方的洛水河畔。
宇文晔立刻抬手,阻止了身后的人前行,商如意也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风声,和水声,在凌晨格外寂静的旷野中显得格外的清晰,而紧跟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在风声和水声交织的嘈杂声中响起:“二哥,二嫂,好久不见啊。”
“……!”
一听到这个声音,商如意的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宇文晔虽然气息也沉了一下,但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一夹马肚子策马上前了几步,只见火光闪耀着照亮了前方河边的一队人马,其中立在最前方的,便是齐王宇文呈。
只见他也是一身甲胄,衣角和鬓发上甚至还沾染了一些露水,显然是在这里等候许久了。
宇文晔的目光闪烁着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并未看到穆先,程桥等人,显然宇文呈没有带他们来,连商寿非的身影也不见,恐怕是留下他在军营里看着穆、程二人。
宇文晔沉沉道:“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他,宇文呈脸上的笑容更得意了几分,那种得意好像快要从眼角眉梢里直接流淌下来一般,他也策马往前走了两步,笑道:“二哥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不该在这里吗?”
不等宇文晔开口,他立刻接着说道:“是啊,二哥你不告诉我,就觉得我不该在这里才是。”
“……”
“只可惜啊,我可不是任人摆布的。”
宇文晔微眯着眼睛:“哦?”
宇文呈笑道:“二哥你英明神武,在虎牢关以一敌百,打败了萧元邃的十万大军,这么大的功劳都被你拿了,那攻打洛阳这种小小的功劳,你就不要跟兄弟我抢了吧。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们兄弟之间,只会争功,那传出去,不成了天下人的笑话了。”
听到这话,宇文晔的脸色更沉了一些。
商如意也皱紧了眉头。
昨天他们才刚刚在虎牢关大捷,现在宇文呈就知晓了这个消息,而且立刻带着人来这里堵他们,显然是随时派人关注着虎牢关的动静——只是,他能随时关注着虎牢关,在这种时候能拦住他们的路,却连洛阳附近的包围都没有做好,任由陈蔡、官迟英等人进出无碍,可见这个人的眼睛一直都只是盯着自己人,而不是敌人。
难怪,成事不足!
想到这里,商如意也策马往前走了两步,道:“三弟你误会了,我们可不是跟你争功,只是顺道走这条路,没来得及通知你而已。”
看到他,宇文呈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阴毒的光,却仍旧是笑容可掬,道:“二嫂说的是。”
“……”
“但不论如何,我都在这里接应到你们了,那接下来的事,是不是就该好好的跟我说说。”
宇文晔冷冷道:“说什么。”
宇文呈笑道:“说,你们打算怎么攻打洛阳?”
说到这里,他又抖动了一下缰绳策马朝他们走了过来,宇文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宇文呈马策围着他绕了一圈,顺便又看清了他身后的大队人马,这两万多浩浩荡荡的军队显然让他有些吃惊,但宇文呈还是立刻定下心神,重新绕回到他的面前,笑眯眯的说道:“二哥这次带了这么多人马,再加上我,咱们一定能一战功成。”
宇文晔道:“我要怎么打,那是我的事。”
宇文呈挑眉:“这么说,二哥是不打算带着兄弟一起了?”
宇文晔淡淡的看着他,不应这话。
宇文呈又冷笑了一声,直接将自己的马横在了他的面前,笑着说道:“反正我跟二哥这么久没见了,如今好不容易见到,我是想好好跟你,还有二嫂叙叙旧的;至于其他的事嘛——”
说到这里,他故意挑了挑眉,道:“反正这洛阳城我都打了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