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秃子兄弟在堂屋跺了跺脚,像个猴子似的,跳进我的小土屋,喘着粗气,说:“哥,要高考了!”
我说:“什么高考?”
秃子兄弟说:“就是考大学呀,高考恢复了。”这个没有网络,没有微信,没有电话,信息非常闭塞的乡村,秃子兄弟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我说:“谁说的?”
秃子兄弟说:“邓**说的。”
我说:“邓**告诉你了?”
秃子兄弟说:“邓**没有告诉我,他告诉全国人民了。”
我说:“不会吧。”
秃子兄弟说:“是真的,今天就报名了。”
我说:“在哪里报?”
秃子兄弟说:“就在代庄中学呀。”
一九七七年师范毕业后,我一直没有工作。现在上大学,工作是包分配的。要是考上了,我的人生就会有一片新的天。我觉得好像天上要掉大馅饼,就喜得咧着嘴,傻乎乎地去接呀。
当天,我就拉着秃子兄弟和我们村的七八个人,去代庄中学报名了。
报名要填写报考的学校。我们也不知道有哪些大学可以报。只知道有个清华和北大。于是,不约而同,都填了清华和北大。报名分理科和文科,我报的是文科,他们报的是理科。
报完了名,秃子兄弟还傻傻地问:“哥,清华和北大在哪里呀?”
我好像还明白那么一点点,就说:“清华和北大都在b京呀。”
后来听说,代庄中学有个老师,看了我们报的学校,说了句:瞎胡闹,就当笑话往外说。几乎把那些明白人都笑疯了,还有人背后骂我们是一群傻私孩子。
这时候,爸爸娘这些上辈人,对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更是丝毫也不懂,也就任意我们瞎胡闹了。12月15~16日,是河北高考的日子,我们几个瞎胡闹和全国五百七十万考生一起走向了考场。
这一九七七年的高考,可谓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声响雷。这响雷带着闪电,让整个大中国的天空、地下,到处都闪光,都耀眼。它让关闭了十一年的高考闸门,终于再次开启。闸门内的水,翻着巨大的浪花,激荡着,咆哮着,飞奔出来,扑向祖国的大地,扑向同一个神圣的地方。它也炸开了所有人的心。我似乎能看到一颗颗鲜红的心,在大街上跳着,跑着,笑着。心们高歌着,张开大嘴,吹响了知识改变命运的号角。心们向着蔚蓝的,广袤的,美丽的天空呐喊,心们在绿色的,画一般的,充满诗意的大地上奔跑,心们在这条宽阔的,充满希望的,奔向未来理想王国的路上涌动,心们为自己插上了金色的,飞翔的,带着闪电般激情的翅膀。
这高考,就是一场大比拼。在考场,拼杀的是知识。从知识面来说,全国十一年的考生,层次不同。从“新三届”到“老三届”,就像一个圆堆体。“新三届”就是那个堆体的尖尖,“老三届”就是那个堆体的底座。所谓“老三届”,指的是1966年在校初、高中学生,按照原定学制在1966年、1967年、1968年暑期初中或高中毕业。所谓“新三届”,指的是1966年部分在校小学生,按照原定学制在1966年、1967年、1968年暑期小学毕业。文化知识相比,“老三届”是在天上,你看到空中飞的最高的老鹰了吗?那就是“老三届”。“新三届”是在地下。你看到地下耷拉着翅膀,扭动着尾巴和胖胖的身子,奋力奔跑的鸭子了吗?那就是”新三届“。恢复高考前,“新三届”以后的学生,也比“新三届”相对强一些。所以恢复高考这扇门,主要是对老三届开启的。我是1968年暑期小学毕业,进入初中一年级的,初中、高中都是二年制,属于“新三届”,虽然上过二年师范,并没有认真听过一节课,那时只是天天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厚厚的文学书,一本本地读。所以对高考来说,我还是一只鸭子。可是我这个鸭子,却不怕老鹰。
高考的前一天,我和秃子兄弟等七八个人,穿着浑身都是泥土的衣服,挺着被太阳晒得漆黑的脸,从我们可爱的崔屯村,一步步走了二十多里路,奔向县城。
第一次参加高考,我们那个乐呀,就跟春节拜年去姑家姨家走亲一样,好像姑家姨家的大鱼大肉大馒头,正在等着我们吃呀,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快就到了县城。
秃子兄弟问我:“哥,景县中学的考点在哪里呀?”
我说:“在塔下。”
秃子兄弟说:“哥,你知道吗,塔也会倒,传说,塔倒十字街,砸死到骑驴的王妈妈。”
我说:“别瞎说,瞎说不吉利。”
我们走进了景县中学这个神圣的大门,像一群傻小子,在满院子跑,按照准考证的场号,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找到了自己的考场。隔着考场的玻璃窗子,找到自己的座位。宽大的屋子,一排排的桌子,整齐地排列着,每个桌子都有两个号。那么庄严地在两个桌角的上方贴着。我看到了我的那个号,觉得那个号上,写着四个字:命运、拼搏。我的心咚咚地跳。
秃子兄弟说:“哥,别瞅了,记住位置就行了。咱到街上找个住的地方吧。”
我说:“咱走。”我们就呼着叫着,奔向大街。
这大街上,可比平时人多多了,热闹多了。这些人,都昂着头,背着装满书和文具的小包,说着,笑着,走着。看长相,这些人年龄不等,大部分是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小的从那稚嫩的小脸能看出,大概也就十五六岁,可能是刚刚高中毕业,或还没有毕业吧。还有个满脸胡子的人,穿得比我们还邋遢,裤腰是挽着的,腰里还扎一根带子,一看就知道有四十岁左右了。胡子拉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孩子喊着胡子叫爸爸,胡子摸着孩子叫儿子。爸爸摸着儿子的头,儿子拉着爸爸的手。这是父子俩一起参加高考的。爸爸说:这次咱们都要考上,有信心吗?儿子说:有。还有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搂着不到四十岁的女人的肩膀走路,手里都拿着书。女孩还一声声喊着娘。这是母子俩一起参加高考的。女孩说:娘,要是咱们都考上,要叫爸爸给咱们烙大饼哇。娘嘿嘿地笑:你爸爸肯定会的。从穿着打扮来看,这些人有回乡知青、下乡知青、工人、农民、军人、商店员、银行职员、司机等。应该也有一些像我这样,上了中专,国家没有给分配工作的人吧。也应该有很多中专、技校毕业,已经有了一份很满意的工作,但向往更加美好的未来的人吧。天啊,这么多的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个火一样燃烧的年轻人,从眼睛里冒出来的光,相互对视一下,就会擦出火花来。一颗颗热血沸腾的嘣嘣跳动的,即将熔化的心,发出那种充满激情的喧闹声,几乎把整个县城翻了一个天。
秃子兄弟说:“哥,别瞅了,瞅这些鸟人干什么?咱们得抓紧找住的地方。”
我们在街上转呀,大街小巷几乎都转遍了,竟然找不到住的地方。能住人的地方,都塞满了高考的学生。找个住的地方,就这么难呀。
我们又走进一个新的胡同。在一个小平房前,看到有间又矮又小的土房里没有人。小屋黑黑的,纸糊的微黄的窗子,烟熏火燎的土墙壁。黄又黑的房顶的苇席,挂着许多灰尘。只有一个地铺,没有被褥。地面是泥土的,也不平,还鼓起一个个小土包,就像一个老年人的脸上长满了一个个斑点。这地铺,是在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麦秸和地面是直接连在一起的,中间也没有一块接潮的塑料布,麦秸很潮,抓一把,湿漉漉的。
我说:“咱们就住这里吧。”
“好。”几个人都应着。
考虑到晚上要看书,得有灯。我问店家:“能不能给我们找个煤油灯?”
“好好,好好,俺去找。”店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着有些破旧的黑棉衣,手里拿着一个大烟袋,叼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那点点的亮光,在他的大烟袋锅里一闪一闪。一口口抽进嘴里的烟,从满是胡须的嘴边冒出来,烟雾升腾到他的脸前,在他的头顶上悬着,飘着。
他走出去,拿来一盏罩子灯,说:“你们看,行不行?”
这灯是由灯罩、灯头、灯身组成,玻璃灯罩安装在灯头之上,灯头是铁质的,中间有棉线织成的灯芯,灯头侧边有一个可捻转的小手柄,用来操纵灯芯的上升下降,控制火苗大小。灯身也是玻璃的,它的底部是圆形底座。底座往上是一个灯柱,再往上是装煤油的容器,灯头中间的灯捻,正好下垂到煤油里。灯的玻璃罩又黄又黑,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擦过了。
我把灯罩子拿下来,找一块破布,在老汉家的水缸里弄了一点水,湿了湿布,就把灯罩擦了擦。原来又黄又黑的玻璃灯罩,就变得很光,很亮。我点上灯,把灯罩扣到灯头的上面,再把灯芯往上调了调,整个屋子就充满了光亮。
有了这灯,看书的时候,往哪儿放好呀?得放在草铺的中间,这需要两块砖。我说:“大爷,能给我们找两块砖吗?”
“行的,行的。俺再去找。”店家裹了裹脏得油光发亮的棉衣,又走出去,在自家的院子里,转了一个圈,从厕所里搬来两块砖。砖是半头的,上面带着厚厚的发着白光的碱土,有一股子尿的骚味,还呲牙咧嘴的,像个讨气的长满一脸烂疮的孩子。
老人说:“太对不起了,俺家没有好砖。这砖有点脏,有点味,是放尿池子的,男人站着尿泡,刺劲大,怕把尿池子的土刺跑,就放了这砖,这砖也经不住天天刺,水滴石头还能穿了,前几天叫俺小子一泡尿给刺成两半了。”
我接过砖,说:“大爷,没事,没事。我们是农村的孩子,不怕脏,也不怕味。”
秃子兄弟就在草铺的中间,挖出一个草窝,漏出泥土的地,砖放地上,油灯放砖上,又问我:“哥,这样行吗?”
我说:“行,行。”
秃子兄弟又向大家招了下手,说:“我哥说行,就这样了。咱们都坐过来,围在一起看书吧。”
大家很快就围在了一起。屁股挨着屁股,满是泥土的身子相互依靠着。就像一堆亲密无间的小猪,一张张又黑又脏的秃驴子一样的脸,微微地笑着,天真的嘴咧开来,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亲切。一双双黑黑的,满是泥土的手,紧紧地握着发黄的,烂透了的书本。一头头黑发也都立起来。发黄的灯光,把围成一圈的脑门,照得发亮。
屋子太凉了,有点像冰窖。
噗!有人放了个响屁。
秃子兄弟说:“草蛋,没教养。有屁别在这儿放,到门口放。”
他说:“放完了,收不回去了。”
秃子兄弟说:“我也放一个,你抽一口,抽到肚子里就行。就当把你的屁收回了。”噗!秃子兄弟说完,真的放了个响屁。
他捂起鼻子说:“你奶奶个腚的,还说我没教养。”
秃子兄弟说:“叫你抽,你不抽,还捂鼻子,不哥们,不义气。”
他说:“哎呀呀,我放的不臭,你放的,散发着浓浓的青草芽子味和臭鱼烂虾味。”
秃子兄弟说:“你闻到了?”
他说:“闻到了。”
秃子兄弟说:“闻到了就行,那就是把我的屁抽进去了,看书吧。”
大家就一起笑。笑了一会儿,低下头,又看起书来。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再笑,聚精会神的眼睛里,充满了热切的渴望。
晚上,外面下起雪来,雪花打在窗纸上,雪里夹着一些细小的冰雹,哗啦啦地响。这雪,这冰雹,一点点,一朵朵,一粒粒,全都打进我们的心里。起风了,风抓破了窗纸,带着凉气钻进来。小小的煤油灯,暗淡的灯花,摇摇摆摆。心一扎一扎的,有点难受。我们就在地铺的麦秸上,靠得近一点,裹裹棉衣,缩缩身子。蹲着的,坐着的,跪着的,趴着的,不停地变换一下姿式,锁紧眉头,看着书。
半夜里,秃子兄弟说:“我肚子疼。要拉稀。得去厕所。”他捂着肚子站起来,没走几步,又稀又臭的屎,窜了一裤兜子。他把裤子扒下来,露出满腚蛋子,满屁股眼子,都沾满了臭屎的屁股。
他说:“谁有纸,给我点。”
大家都说没有。
他说:“哥,快,给我抓一把麦秸来。”
我就抓一把麦秸,塞到他的屁股上。他突然哎呀哎呀地叫起来:“哥,哥,别往腚眼子里戳呀。疼,疼,疼死了!”
我说:“俺大娘叫你吃的什么呀。窜稀,还这么臭。”
他说:“俺娘给俺包的饺子,饺子馅放的瓜菜太多了。”
太冷了,屋里没有被褥,也没有办法休息。我们就这样看了一夜的书,一边看还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问题。
天快亮了,院子里传来鸡叫的声音,这声音,一声连一声的,好响亮,也好刺耳。
我想躺一会儿,可是躺在这个草铺上,觉得浑身冰凉,坐起来,打了个哆嗦,接着一个连一个,打起了震天动地的嚏喷,犹如一声声响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