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我看到娘去了村南，不放心地跟过去。
娘这一生，在这个土院子里，把我们养到这么大，真的不容易。
从我记事时，我们就住在爸爸盖起的，这三间北房和三间东房里。
那时，小土房里有很多臭虫。这臭虫，是吸人血为生的寄生虫，体偏宽，红褐色，有臭腺，能分泌出特殊臭味的物质，爬过的地方，留下难闻的臭味，故名臭虫。大概有红豆那么大。晚上熄了灯，臭虫成群结队地从墙缝里爬出来，就像一粒粒的红豆，在炕上，鲜活地滚动，摇着头，摆着尾，钻到我们的身子下，吸我们的血。我们常常从睡梦中，被咬醒，哇哇哭叫着。
娘就起来，点上灯，捉臭虫。灯一开，炕上的臭虫，就像在战场上，看到一声爆炸的火光，鼓着红红的肚子，失魂落魄，从我们的身下，钻出来，往墙上爬，往被褥下面爬。娘瞪着大眼，在土炕上，在墙上，在被褥上，用力地拍打，墙上被褥上，都是一片片的，带有臭味的血，娘的手上也沾满了血。
娘对爸爸说：臭虫太多了。打是打不完了。听说臭虫怕羊粪味，咱用羊粪抹一遍吧。
爸爸就在院子里，把羊粪、土参在一起，倒上水，去和泥。
爸爸挽起高高的裤腿，光着大脚，跳进泥里，一遍遍地踩。那样子，就像在泥里跳舞的泥猴子。踩好了，爸爸带着两腿泥，一身一脸的泥点子，从泥里走出来，再用锨一遍又一遍折腾。折腾好了，大汗淋漓的爸爸，把泥除到一个破盆里，端到屋里，拿着泥板，一下下铲着，细心地往墙缝里抹，往炕缝里抹。爸爸抺得很细，很匀，眼睛盯着那些缝，就像两个钢针，扎进缝里，扎进臭虫的肚子里。爸爸一边抹，一边自语着：憋死你们，熏死你们。叫你们再敢出来咬人！爸爸抹完了屋子，自己的鼻子、脸沾满了泥，身上也沾满了泥，还弄得屋里，到处都是熏死人的羊粪味。可是臭虫似乎很神，还能从泥里土里钻出来，还是会鼓着圆圆的大肚子，在炕上爬，钻进我们的被窝里，张开大嘴，凶神恶煞般地吸着我们的血。
还有一种叫虱子的东西，也来凑热闹。这虱子，灰白色，体狭长，成虫大概有米粒那么大，要和臭虫争着吃我们的血。我好像听他们在说话。臭虫说：人血属于我们，你们虱子不能吃。虱子说：我们就吃，兴你们吃，就兴我们吃。臭虫说：你们要吃，我们会咬死你们。它们就打架，打得昏天黑地，虱子打不过臭虫，就说：你们黑天吃，我们白天吃。臭虫说：白天墙缝、炕缝是我们休息藏身的地方，你们不能到这里来。虱子说：我们就去。臭虫说：不怕死的就来，来一个弄死你们一个。再说，来了也白来，白天炕上没有人，你们什么也吃不到。虱子说：我们到哪里去吃？臭虫说：蠢货，你们可以爬到人身上，钻进衣缝里去呀。虱子觉得这个办法好，就爬进我们的衣服里，藏在内衣领襟、腋下、裤腰等地方。白天我们在地下跑，在院子里跳，到学校念书，跟着爸爸娘下地干活，身体一发热，它们立刻感觉到了，就从衣缝里面，爬出来，吸我们的血了。
我们只有一件衣服，一年到头不能换，娘也舍不得烧一锅水，烫烫衣服。对虱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只能任凭他们咬，任凭他们喝我们的血。它们咬得我们浑身发痒，站不住，坐不住。我们就伸出小手，在身上乱抓乱挠，身子抓破了，挠烂了，出现了一道道的血印子，血印子再结成硬硬的疤。凑巧了，我们在身上乱抓时，也能摁住一个。在肉皮上挫了挫，它肉都都，软绵绵的身子就不动了。我们的手，就压着它，在肉皮上，一点点的滚动，拉到外面，狠狠地在桌上挤烂，在硬硬的地面上踩烂。也会学着娘的样子，把它放在嘴里，在尖硬牙齿上，把它咬烂，再把它的身子，它的血，从嘴里吐出来。不过，平时，很难捉住它们。捉不住，我们只能咧着嘴哭。娘可怜我们，晚上，等我们脱下衣服，钻进被子里，就把我们的裤子和袄翻过来，靠到灯下，在衣服缝里捉虱子。那虱子吸了我们一天的血，肚子红红的，躲在衣服的褶缝里，美美地睡大觉。娘用手捉不出来的时候，就张着大嘴，顺着衣服的褶缝，嘎嘣嘎嘣地咬。娘咬得，我们的衣服上都是血，满嘴也都是血。娘说：你们这些吸血鬼，你们这些害人的东西。你们不光吸大人的血，还吸孩子们的血。欺负大人，就欺负吧，干嘛还要欺负俺的孩子呀。我要咬死你们，咬死你们，把你们全咬死。总有一天，你们会死绝，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们这些害人的东西，我们庄稼人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在睡梦中醒来，看到娘的神情，听着娘说话的样子，觉得娘就是战场上，勇猛杀敌的士兵，觉得娘就是上帝派来的，保护我们的战神。虱子说：善良的老太太，别这样。俺们也是生物，来到这个世上也不容易，放过俺们吧。娘就不再咬了，也不再捉了，把衣服举起来，往地下抖。娘说：俺知道，你们和穷庄稼人一样不容易。你们也可怜俺们，到别处去生活吧。
娘又祈求菩萨：大慈大悲菩萨，快让虱子和臭虫走吧。还俺庄稼人一片安静的地方吧。娘的祈祷真的显灵了。这虱子、臭虫，后来真的在我们家就没有了。整个村子也没有了。几乎在地球上也找不到了。村子里的人，应该感谢俺的娘，全地球的人，也应该感谢俺的娘吧。
那些年的冬季很冷，屋里没有炉子，一个火星都没有。手脚都冻得红红的，娘经常把我们的手脚，放到她的怀里暖。娘紧紧地抱着我们，就像一只老母鸡，把那些小鸡，放在怀里一样。娘狠不得，把自己身体里，所有的热量，都传给我们。娘这样抱着我们，还摸着我们的头，亲着我们的脸，自语道：我的孩子，快快长大吧。你们长大了，你们有出息了，娘就有希望了。娘一直把我们这块冰，暖成了热热的水，才会松开我们。所以那个时候，从心里就觉得，这土坯垒的房子，很温暖，也觉得，睡在这个满是臭虫的屋子里，穿着一身虱子的衣服，很温馨。
那时，爸爸是生产队的会计，也不知道得罪了那路神仙，挨了整。爸爸说，我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人家说，你当会计，吃过吗，喝过吗？爸爸说，有一次晚上加班，偷烧过生产队的一个棒子(玉米)穗。人家说，你要多交待，不然，把你儿子从大学里整回来。那时大哥刚上大学。爸爸就吓坏了。回到家，老喊肚子疼，接着就一个连一个放屁，一天也不知道放了多少个屁，把个屋子熏得臭气轰天。娘问，你怎么了？爸爸说，吓的，这就是尿屁吧。他们要把儿子整回来。娘说，你走得端，行得正，不会吧。爸爸说，你懂个屁，你知道什么叫无中生有吗？你知道历史上“莫须有”的罪名吗？爸爸就往自己身上泼了很多脏水，人家说爸爸主动交待问题，态度好，就让爸爸退赔，我们家的三间东房，就成了生产队的了。从此，东房的门就紧紧地锁着。我们一家人，只能挤在北房里。小妹和娘睡在一个被窝里，我和大妹刘宪芳在炕头上通脚睡。
有一天晚上，大妹尿了炕。妹妹的尿湿了我的身子。我醒了，说：娘，妹妹尿了。娘把睡梦中的妹妹拽起来，打屁股。娘举起的手，落在妹妹的屁股上。娘说：叫你尿炕，叫你尿炕！娘打得并不重，大概那手只是在她的身上，轻轻地摸了两下，就吓得大妹哇哇哭。然后娘又把大妹抱在怀里，给她擦泪，哄她入睡。再把大妹尿湿的褥子，拿出来，放进自己的身子下，把自己的褥子，给我们换进去。
几年后，这三间东房，我们才可以住进去。打开这个房门，娘第一个走进去。娘伸出黑黑的粗糙的，暴着青筋的大手，摸着那个锅台，摸着那个炕沿，眼里噙满了泪水。这年的春天，一对燕子飞进我们的家，在我们东房靠近屋门的梁上，做了一个银色的窝，娘就腆着脸，看大燕子在我们屋里飞，看小燕子张着黄黄的小嘴叫，看大燕子把衔来最美的食物，放进小燕子的嘴里。大燕子太快乐了，喂完了小燕，在屋子里扑啦啦地飞一圈，站在屋门的横框上，向着小燕子喳喳地叫几声，和小燕子说一会话，回过头去，把黑亮的尾巴，给孩子们看看，矫健的翅膀，伸展开，一挺身，飞向院子，在院子转一圈，拔个高，就飞上了高高空中。娘对大燕子说：美死你了。好好珍惜你的幸福，好好关爱你的孩子吧。娘又对小燕子说：孩子们，快长大，长大了飞出这个窝，到蓝天白云上去，到大地方去，才会有出息。娘看着，说着，就自己笑。娘笑起来，就忘记了过去一切的痛苦和屈辱。娘笑起来，就像一个天真、非常开心的孩子。
现在，站在地边，我看到亲娘正蹲在那片麦子地里，呜呜地哭。娘缩着矮小的身子，那身黑衣服，把她裹成了一个黑黑的球。那张发黄的，满是沧桑的脸上，挂满了心酸的泪水。娘的哭声很低，却在我的心里，翻起狂涛巨浪一般。野地里，静静的，没有一丝风。满地刚刚返青的麦苗，围着亲娘，一棵棵低着头，沉默不语；满地刚刚发芽的野草，在娘的身下，发出带着寒气的，阴冷的绿光。我走过去，紧紧地抱着娘。
我知道，亲爱的二哥，从此不再和我们在一口锅里吃饭了，是我的错，是我不争气啊。我知道，娘为什么哭，也是我不争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