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霞光已经偷偷地遛进了工棚,这光越来越亮,霎那间,就变成了一片白。接着就是工友们在被子里的哼哼声,起床声,像群大叫驴一样嗷嗷的叫声。再接着就从被子里,露出一个个秃驴子一样的头,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光腚猴。
麻子比叫驴叫的声音还高:“新来的,你这人好闹心,也好古怪。半夜里不睡觉,瞎折腾个鸡*什么呀?”
我没有说话,瞪了他一眼,爬起来,洗了两把脸,端起大碗,到伙房,用那个舀猪食一样的勺子,在锅里卡了一碗稀粥,抓了两个窝窝头,胡乱吃下去,推起车子,便跟着这些人,去工地了。
这窑厂是专门制砖的。这个时候主要是红砖。烧砖的工序是取土、搅拌、挤出砖坯,干燥后,再上到窑里烧。我干的活是取土。这是一种粘土,取土不能占用过多的耕地,所以取土要挖一个很深的大坑。
我推的车子,不是那种平板的独轮车,而是叫跨车子的独轮车。它的车轮和平板土车一样,但上面不是平板,有车帮,车帮两边各有一个木耳子,木耳子上放着两个用荆条编成的土筐,土筐用铁丝牢牢地绑在车帮和木耳子上。土车子前高后低,前窄后宽,为了减少臂力,用一根布条编成的绳子,系在车把上,然后挂在肩上。这个绳子叫车袢。两个土筐里装了满满的土,弯腰向前推车的时候,车袢压在肩膀上的力量是很大的。
我不会耍滑头,不会讨懒。装得快,跑得也快。起风了。初春的风还是很凉的,把我车子上的土吹得飘起来,就像个怪物似的,在我的面前跳着。前面一个坑,车轮陷进去了。我瞪圆了眼珠子,?动着肩膀,双手攥车把,有力的双臂挺起来,坚硬的屁股撅起来,粗壮的两腿叉开来,双脚像牛踢子一样深深地踩进土里,一弯腰,一用力,车袢断了,随着惯性,一个前跄,胸脯猛地撞在车帮突出的木头上,这种突然的撞击力不小于突然飞来的一块石头的冲击力。我立时就背过气去,魂也飞了。
我的魂,迷迷糊糊地飞到家里,躺在土炕上,娘抱着我哭,一家人都抱着我哭。娘拉起我的魂,说:儿啊,娘要救你。我的魂看到了:娘去给菩萨磕头,一步一个头,从村子里,一直磕到景州塔下的开福寺。到了开福寺,娘的膝盖磕出了血,头也磕出了血。她爬到佛祖前,又虔诚地跪起,上香,合掌,举在眉前,祈祷说:佛祖啊,保佑俺儿,叫俺儿活过来呀!佛祖哭了,拥我入怀。我在佛祖的怀里,想起小时候,娘亲我,抱我,哄我入睡,哼着催眠曲,唱着催眠歌,觉得好温暖。我看到眼前开满了奇异的花,绿绿的草,小鸟在地上叫。花丛里,绿草中,小鸟的旁边,站着娘,娘在向我笑。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透过那口气。生命的绿灯,再一次亮了。
我又感觉到了:风裹着沙尘在我的身边飞过。它,轻轻地抚摸着我还有生命信息的身体,轻轻地抚摸着我还能呼吸的肺腑,轻轻地抚摸着我还在跳动的心脏,轻轻地抚摸着我有点发热的脸。
我又听到了:窑厂里,奔跑的车轮声,骡马咴咴的叫声,拖拉机咚咚的响声,人们乱七八糟的喧闹声。
我也听到了后边的人跟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声:
“怎么了?这个家伙。”
“他趴在这儿干么?”
“不知道。准是装熊。”
“这小子也真是太没出息了,做人吃不得屎喝不得尿还行?哪能说耍熊就耍熊。”
“最瞧不起这种人了。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走人。干么要这样,太丢人了。”
我终于站起来了,揉了揉前胸,推起车子,狠狠地瞪了这些人一眼,弯着腰,继续往前走,咬着牙,大汗淋漓地一步步地往前走。俺的娘啊,这前胸还真他娘的疼。
嘲笑的声音,又传过来:
“你这小子,推车还老一个劲地咧着个鸡*嘴干嘛?”
“你这家伙,一看就是狗熊。推个车子老弓着个虾米腰,腰板就不会挺得直一点?”
人们随意地、开心地数落着我,然后又是一次次疯狂地大笑。
我心里很难受,真的想哭。可是,在这个地方,有眼泪的人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我突然解开衣服,露出红肿的前胸,大声地说:“你们不要胡说八道,不要再血口喷人好不好。你们看,我都磕得这样了,刚才差点死过去。我不想让你们同情。但不要再说我耍熊好不好!”
“哎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身旁惊叫起来。原来是昨天晚上送我去工棚的那个女孩。
我急忙把我红肿的胸用衣服遮起来。
她说:“哥,你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啊!”那声哥,温温柔柔的,叫我舒服地从头顶到脚心,都透亮,都美气。
我说:“没事,没事。”
她说:“疼吗?一定很疼吧。”
我说:“不疼。”
“快叫大夫上点药水吧。”她说着,拉着我的手,往前走。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让女孩子拉过手。内心的感动,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突然遇到亲姐姐一样。又像一个叫花子,突然遇到一个闪闪发光的宝贝,惊慌失措地不知道如何是好。说真心话,我愿意叫她这样拉着我,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又觉得脸红。
“别……别这样,我自己走。”我说着,想甩开她的手。
她不说话,把我的手抓得更死,更有力。弄得我心里,像有一百只小爪子,乱抓乱挠。
周围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像她这样二十多岁的漂亮的女孩子,在这窑厂,在这到处都是小伙子的地方,本来就是极其引人注目的人物,在这众目睽暌之下,又用她那软绵绵的手,拉着一个小伙子的手走路,就更加引人注目。
人们都在瞧着我和她,还不停地发出阵阵的狂叫:“嗷嗷!!嗷嗷!!”这叫声,就像一群饿狼,同时看到一只肥而鲜美的羊羔,想吃,又吃不到,而发出的那种,无奈的,野蛮的,贪婪的叫声。
“嗷嗷!!嗷嗷!!”这叫声,像山呼,像海啸,一声更比一声高。
我的脸一阵发热,就像有人点起一把火炬,在我的面前燃烧。
在那高举的火炬下面,她让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尊严的,丢人的老娘们,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弱小的姑娘,没了一点男子汉的气质。
我觉得太丢人了,狠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我找不到地洞,不知所措,只得掰开她的手,不自觉地搡了她一把。
这一搡,她没有站稳,倒在了地下。
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以为我欺负了她,蹿过来,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我的半边脸,整个地肿起来。
“你干嘛打人?!”我瞪着愤怒的牛一样的眼,血涌上了头顶。
“干嘛?你个不懂规矩的东西,今天老子要教训你……”麻子说着,向着我前胸,又是一拳。
这一拳真够狠的,我有些招架不住,一个跟头倒在地上。
麻子一把揪起我,说:“我告诉你,这个女孩子,是我们厂子的会计。她是我的表妹。你小子敢欺负她。为这个,哥们就要揍你,哥们就要教训你!”麻子吼叫着,又一次举起拳头,打过来。
想想这一生,一路走过来,一步步,虽然艰辛,但充满了激情和温馨,虽有痛苦,也有欢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我像一头被激怒了的豹子,瞪着血腥的冒火的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向麻子扑过去。我要杀了他。奶奶的,打就对着打,死了也不能当怂包!我心里这样叫着,没让麻子的拳头再一次落下来,便抱住了他的腿,一头把他顶在地上。
我个子虽小,却是拼了命的,这一拼命,麻子也有点招架不住。我把他摁在地下,一顿乱揍。没有刀。如果有把刀,我会把他的头割下来。
麻子竟然一时被我打蒙了。
可是他毕竟是个黑大汉,很快就把我压到身下。他骑着我的身子,那双野蛮又粗黑的手,用力地打在我的脸上,打在鼻子上。鼻子的血,喷泉似的涌出来,流在脸上,流进脖子里,也染红了身下的这片土地。但麻子没有停下来。他握紧了拳头,发疯似的打在我的身上。一边打,还一边大声地叫着:“龟孙子,服不服?!”
他奶奶的,就算被打死了,老子也不会说一句软话,吭也不会吭一声。
我大声地对麻子喊:“我不服,也不怕你。打死我,也不怕!我有两个哥哥,还有两个妹妹。打死了我,爸爸娘也有人管,也有人为他们养老送终!”
麻子的拳头就更猛地砸下来。
我几乎被打得昏了过去。躺在地上只有喘气的力气。但我还像一只不屈的半死不活的老虎,蹬着腿,舞着臂,翘起头,圆睁双目,大声地喊:“各位弟兄们,你们听着,我叫刘宪华,今年二十三岁,是德州北边洚河流崔屯人,今天得死在麻子的手里!我死后,你们要告诉我爸爸,告诉我娘,告诉我哥,告诉我妹妹,告诉我的亲人们,是这个麻子杀死我的!我死了,在阴间,也不会放过这个麻子的。我要让他偿还我的命,偿还我的每一滴血!”
这个时候,女孩突然跳起来,一巴掌打在麻子的脸上。
麻子这才松开了手,叫了一声:“你打我干什么?!”
她大声地说:“打的就是你。麻子哥,你听着,以后再欺负这个人,我要让厂长开除你。别以为你是厂长的红人。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凭什么呀?!”
麻子说:“不是……”
女孩说:“不是什么?滚,滚一边去!!!”
麻子说:“我是为你好。”
女孩说:“放屁!”
麻子叹了口气,说:“好心做了驴肝肺。”
女孩说:“你本来就是驴肝肺。你是不是爹娘生的,爹娘养的?你要被人打成这样,你爹娘心里怎么想?下手这么狠。”
麻子说:“他也打我了。”
女孩说:“你要不打人家,人家打你呀?你是人吗?”
麻子说:“我不是人,还是狗呀?”
女孩说:“你就是一只狗,没有一点人性的狗!”
这样一来,人们全都围过来了。
麻子向看热闹的人们狠狠地瞪了一眼,喊了声:“你们看什么看,都干活去!滚!娘的,都滚蛋!!”
人们又开始手里的活。
“去,上药去!”这一次女孩没有拉我,而是像首长一样下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