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娘从屋里走出来,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放进屋里的饭锅里。我看了看院子里那个大水缸。缸里的水不多了,就到东房的屋檐下,拿起立在墙边的扁担,顺手勾起旁边的两只桶,挑到肩上,走出家门。我不在家,这水都是二哥挑,两个妹妹挑。如今我回来了,不能再叫二哥挑,不能再叫妹妹挑。村里人吃水,自古以来,都是到吃水井里去挑。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我们村里的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吃水井是在村后的小河边,位于村北的水坑旁。我挑起水桶,出了家门,走了几步,就拐向南去的一个小胡同,最南头的这家院子的南边没有墙头,我穿过他的院子,就到了村南的大坑边,顺着坑边走了几十米,就是从南往北的小河了。我拐过一个墙角,沿着河西一排排房子的东墙根,顺着这条小河往北走。
河坡上,房基旁,还是从前那样满是密密麻麻的树:枣树、榆树、柳树,高的、矮的、粗的、细的,一棵棵,一堆堆,盘根错节,牢牢地护着河堤,护着房基。这些树的根,坚硬的,挺拔的,威武的,不屈的,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就像强有力的龙爪一样,抓着房基的土,抓着河坡上的草,抓着小河里的泥,就像不屈的崔屯人一代又一代祖先的血脉,源远流长,就像世世代代相亲相爱的崔屯人,相互拥抱着,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脚并着脚,共同撑起一棵棵大树的脊梁,撑起在天空中伸展着的,绿油油的繁华茂密的枝叶。树的枝伸得好长好长,罩着崔屯人的小土房,也撑起崔屯人的天,盖起崔屯人的地。这可爱的健美的叶子,闪着油亮的绿色,贪婪地吸收着太阳的光热,吸进的是二氧化碳,为大自然输出的是最美的氧气,在微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就像一代代崔屯人的子孙,展开欢快的笑脸,唱着最欢乐的歌,向着那个美好的未来,去努力,去奋斗,去创造人生最大的价值。
在这条河的上岸,我挑着水桶,顺着墙根,往北走。
不远的地方传来两个老太太的说话声:
“你还不知道吧,刘宪华那小子被学校开回来了。”
“什么时候?”
“刚才。”
“怎么被开的?”
“准是没有出息,人家学校不要他吧。”
“听说是公社把他开的。”
“到底是为啥呀?”
“不知道。可能是犯了什么错误吧。”
“那是一定的,没有大错,也不会开除呀。他娘是那么善良那么好的人,他爸爸又是那么有头有脸那么爱面子的人,怎么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从前看着这个孩子也挺好的,怎么会这样呀?完了,完了,白白上了二年师范。”
“人家今年又参加高考了,说不定能考上大学。”
“考个屁,今天大学上线的都去参加体检了。没有通知他去,那就是没有考上。”
“你听谁说的?”
“听俺姐说的。俺姐的孩子就考上了,今天去县里体检了。”
“这是真的?”
“真的。”
我的心一下子沉进了大海。我知道这第二次的高考又失败了。想到“失败”两个字,我的腿有些抖,原来钢劲有力的胳膊突然松软下来,手也哆嗦起来。肚子里就像吞进一块冰,心也像冰一样凉。失神的眼睛,望着干枯的小河。小河里原本坚强地挺着的小草的叶子,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地垂落到地上。小草下的一条蚯蚓,好像害怕阳光似的,翻动微红的身子,甩了下尾巴,钻进深深的泥土里。有了点风,天上出现了一块云,云彩很快就把太阳遮住了。
我又想起在高考路上,我和秃子兄弟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情景,还有那种不屈的勇往直前的激情,想起娘和两个妹妹给菩萨磕头,拿着簸箕算卦,那样期盼我考上大学的情景。我张着大嘴,满眼里含着泪水,在心里说:“娘啊,妹妹,我太不争气,太对不住你们了。”
又听到这两个人继续说:
“这个孩子,也真是的,命怎么这么苦?”
“不能光怨命,是他自己不争气。”
“遇上这样的坎,会不会出事啊?”
“出么事,你说他会想不开?寻短见?活该,死了活该。谁叫这小子吃错药,走错路,办错事,给他爸爸娘丢脸呢?”
这两个人说着,又发出一阵大笑。
我听不下去了。我的肚子开了膛,心被摘走了......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没有了阳光,没有了白云,没有了蓝天,没有了可爱的小河,没有了一片片美丽的绿色,又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嗡嗡地响,什么也听不清。好像眼前晃动着一群人。我觉得这群人,全都伸出手撕扯着我,张开嘴撕咬着我,用嘲笑的眼睛看着我,指责着我,全都向我一口口地唾着吐沫,这吐沫,唾到地上,唾到我的头上,唾到我的脸上。我成了千人所指,万人所骂的臭狗屎。我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也辩不明了。
我神经质地倚着墙头站了一会儿,眼里有了一点亮光。亮光中,又闪现出身边的小河。小河边的树上两只麻雀喳喳地叫,对着脸,扬着脖子,瞪着红又亮的小眼睛,张着尖尖嘴,扯开嗓子相互叫骂。有一只也忒坏,叫着叫着,一撅屁股,一摊灰白的稀屎拉到我的头上,流到我的脸上,滴到我的脖子里。这屎拉完了,它又张着嘴,瞪着眼,扑拉着翅膀,向我一声又一声地尖叫着。
小河里许多虫儿,躲在草里,藏进水底,钻进泥里,也发出低低的唾唾声。
我觉得心里难受,放下水桶,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天啊,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啊,怎么会落到这么个下场?怎么会啊?
我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太没本事,也太窝囊了。想起亲人对我的付出,觉得太难受了。
我的眼睛,平视地望着远方没有希望的大地,望着灰色的空旷的天空,视线无耐地收回到脚下:发黄的尘土里竟然深藏着那么多的耻辱,满地的鸟粪散发着那么多的腥臭,满河边的烂树叶子在微风中翻滚着挣扎着,竟然像我这个时候的心一样,被人随意地撕扯着。
我的整个身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松软下来,无力地蹲在了地下,眼睛微微地闭下。我的头,就像一棵树的硕大的冠,突然间被雷电劈了一样,咔吧一声折了下来。这头越垂越低,从直立,到前倾,最后像个蔫茄子一样,不由自主地垂下去了。这蔫茄子一直快要扎到裤裆里。最终,我的头无力地顶在踩满无数脚印的黑土地上,顶进这层深深的细土里,一头黑发盖住了这片黑土,盖住了黑土上的烂树叶子,盖住了烂树叶子下面的鸟粪,也盖住了鸟粪里挣扎蠕动的虫儿。我感觉到这个时候的天空、大地和周围的一切都是一片漆黑,一片浑浊。微闭的眼睛,突然睁开来,死了一般地盯住自己黑黑的裤裆。泪水一滴滴地滑到地下,也滚进深深的满是泥土的裤裆里。
过了好长时间,我的头才离开了裤裆下的土地。倒挂着的脸,抬起,平放,俯视,再仰起。阳光再一次照到我的脸上。
我的后背从依靠着的灰黄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慢慢离开一点的缝隙,屁股撅起来,顶在土墙上,无力地叉开两只脚,双手按在膝盖上,挺直腰板,慢慢站起来,向前迈了两步,张开双臂,紧紧地搂着一棵大柳树,整个胸脯都贴在大树上。我盯着这苍老的有很多裂纹的黑树皮,抚摸着这大树上一道道的伤巴,又望着一望无际的梦幻般的天空,一块黑云向着这边,压过来,盖住了我的小村庄,叫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又看着村南伸向远方没有尽头的弯弯曲曲的,闪着亮光的小路。这是一条充满着神奇的梦想的,我和我的同伴、朋友、我们的崔屯人,走过千遍万遍的路。我再看一眼,这条长满水草、牛舌头、马井菜、青青菜的小河的两岸。绿油油的植物,充满生机和活力,舞动着枝叶,伸向远方。
我张开大嘴,狼嚎似的叫了一声:“狗日的老天爷,我不服,我要改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