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在中国的历史上,是非常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总计有760万知青返回到他们出生的城市。这一年,我们打响了对越自卫反击战。这一年国家开启了深圳经济特区的构想。这一年在经济全球化的这盘大棋中,中国这头睡眼惺忪的雄狮,终于算是正式下场博弈了。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要参加一九七九年的高考的。
高考报名这天,一大早,我就骑着大水管的自行车,从龙华到县城去了。
刚刚下过雨,路很滑。车子一次次在泥水里穿过。甩得后背都是泥。
赶到县城,时间已是中午。县文教局大院门旁的大桐树,高高直立,威严的像个哨兵。正南边的太阳,从头顶的斜上方,照过来,光线照到院子里红砖房的墙上。院子里有两排房子。中间有一条用红砖砌的小路,这砖龇牙咧嘴的,但一块块都摆放得很平整。路边有一块菜园,一畦畦的菠菜、韭菜、茄子、根达菜,绿油油的。微风吹来,叶子不停地摇摆着,就像一群充满生机活力的孩子,挺起健壮的身子,一次次举起他们奋发向上的小手。突然看到:正中间的这间房的门上,写着“高考招生办公室”几个字,格外醒目刺眼。我的心有些不安和紧张起来。
小心地走过去,敲了敲县招生办公室的门。
敲了半天,没有声音。
我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再敲,这人就像吃了火药似地喊起来:“现在是午休时间,不办公,有事下午说!”
哎呀,这位还挺有脾气的,有脾气的人不能得罪,要是得罪了,说不定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高考报名,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这么大的事,得耐着性子。
这么想着,我就坐在这个门前,低着头,盘着腿,傻傻地等。
大门那边过来一个人,光着头,穿着绿褂子,嗑着瓜子,大声地喊:“干什么的?!”
“高考报名的。”
“你真是个傻老帽。不知道现在是中午吗?上班再来,走走走!”
这个人就像赶牲口似的,把我赶走了。
刚走到街上,就碰上一个疯疯傻傻的年轻人,穿着破裤子,光着脊背,昂首挺胸,甩着胳膊,歪着光头,迈着大步,呲牙咧嘴,哈哈地笑着在街上走。
我向这个傻子看了一眼,走进商店,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顺便给家里买了一壶青酱,又在街上买了两个窝窝头,走到一个倒垃圾的地方。
我站下,身子靠着墙,歪着肩膀,把侧着的头,顶在墙上,一脚靠前,一脚靠后,别着腿,一手摁着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这壶青酱,一手抓着两个窝窝头,往嘴里塞。
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刚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傻瓜,正倒在垃圾堆里,啃西瓜皮,吃烂套子。这家伙,三十多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大大的圆眼睛,瘦瘦的方脸,细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他趴在那里,露出的肚皮,贴在垃圾堆上,偶而他的肚皮会侧过来,阳光照着他肚皮上的一个个烂疮。
街上有个女人穿得很讲究,领着一个男孩子,从这里走过去,远远地捂着鼻子说:“我的老天爷,脏死了。”
孩子说:“这个人怎么了?”
“疯了,傻了。”
“他怎么会疯呀?”
“没出息吧。没有出息的人就容易变得疯疯傻傻。你要好好上学,好好读书,才能有出息,不然也会像他一样。”
这位可爱的母亲,竟然把出息和疯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尽管没有说出它的必然性,但把这种偶然性,说得让儿子坚信不疑。看来,为了让儿子好好读书,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教育儿子的机会。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
“娘,那我以后,得好好上学了。”那个孩子说着,拾起一个砖头子,向那个似乎因为不好好读书,才变得疯傻的男人,厌恶地扔了过去。砖头子正好砸在傻子的屁股上。
傻子有点像睡梦中刚刚醒来的狼一样,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向着那个孩子,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嘴咧得像盆子一样大,呲着黑黄的,尖尖的牙。傻子愤怒的表情,是很恐怖的。
那个孩子便吓得扎到他娘的怀里,瑟瑟发抖。
傻子刚刚躺下,一只黄狗跑过来,低着头,这儿闻闻,那儿瞅瞅,然后高高地翘起一只后腿,向他的脸上、身上撒尿。傻子就看着那只狗裆下的红东西,嘿嘿地傻笑起来。
听说,这个人以前当过兵,还是b京仪仗队的兵,市里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看上了他,谈了两年的恋爱,那女孩又不要他了,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突然生出一种怜悯之心,把自己手里的另一个窝窝头,递给他。他大口地吞进这个窝窝头,腮帮高高地鼓起来,嚼碎的食物和嘴里白色的吐沫,合在一起,像水一样流下来。
我也吞下另一个窝窝头,在墙角旁,蹲下身,拿出随身带的一本书,低头看起来。
看了一会书,毫不容易把午休的时间熬过去,才回到县文教局。
负责报名的是一位女同志。现在正坐在桌旁,若无其事地喝着茶水,悠哉悠哉地看着一张报纸。我不敢再那么冒失,小心谨慎地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喊了一声:“您好……”。
她没应声,也没抬头。
“您好。”我抬高了声音。
“什么事?”那人抬起头。
“我是高考报名的。”
“乡村社会青年吧,到乡镇中学去报。学生在自己的学校报。”
“我是在龙华铁厂上班的。”
“有班上,还报什么名,你有病吧。”
我说:“对不起,我没有病,只是想再参加高考。”
“有工作单位的正式工,是要在这里报,还要单独填一个表。想报理科还是文科?”
“理科。”
“有龙华铁厂职工的证明吗?”
“没有。”
“那你回去开。”
“这么远的路还得返回去?”
“不返回去,还能雇个人给你送来?你是怎么来的?”
“骑车子。”
“从龙华到县城,来回还要再走一百几十里路,骑车子,今天恐怕回不来。”
“明天行不?”
“明天不行。明天就不再报名了。叫我说,你要是觉得不怎么样,干脆就别报了。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三年,考生多得吓人。你知道吗?一九七七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是五百七十万,录取人数二十七万,一百个人考上五个。去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是六百一十万,录取人数四十点二万,一百个人考上七个。今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估计比去年也少不多少,可是录取人数才是二十八万,你想想,一百个人能考上几个?要是一百个人能考上五六个,那就烧高香了。今年的考生素质也比前两年大大提高,报考的老高三的学生还是多得很呀,在校的高中毕业生,都有教师精心辅导,实力比前两年强很多,那些社会的考生,也都做了精心准备,好多人都去了学校复读。你这情况的,报也没有戏。别报了。”
“大姐,好个大姐,请你帮帮忙,您晚一会下班,请你等俺一会儿。一定让俺报上名。”我带着哀求的声音说。
“招呼大姐,招呼小姨也不行。到时俺就下班了,俺还得急着回家咧。”
“我到黑一定能回来。大姐,好个大姐,请你帮帮忙……”
谢天谢地,这样死盯活缠的,人家总算答应了。
哎呀呀,今天算是遇到贵人了。我得快一点,快点赶到铁厂,快点赶回来,不能再耽误人家的时间了。
可是,再快,我也是骑着破自行车,一下下地蹬啊。这不是一般地骑,需要赶时间,我就发疯一样地骑,拼命地往前赶。
我大汗白流、气喘吁吁地再次回到县文教局,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食堂门口,又高又大的桐树下,几个人蹲在石桌旁,正在打扑克。有的光着脊梁,裸露着光亮的肚皮和白的脊背,有的穿着白背心,几乎是一色的光亮的小分头。有个人穿着长裤衩,白背心搭在肩上,一脚蹬在凳子上,哈哈地笑着,大声地吆喝着,扑克牌在石桌上拍得啪啪响。
招生办公室门口有位女同志的身影在晃动。
这位同志好像没有吃饭,心里好像长草似的,正在办公室的门前一圈圈地溜。见我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把你等来了,家里催俺赶紧回去,叫了好几次了。”
“不用回去了。今天我请客。”
“算了吧,看你这一身打扮,你还能请得起客啊。”
“请得起也请,请不起也请,今天我一定要请。”我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说。
这个时候,我是一头的汗水,衣服全都让汗水湿透了,汗已经从湿的裤子里流到大腿,顺着大腿流到地上,也像尿了裤子一样,从裤裆里滴到地下。很快,我的汗就打湿了脚下的这块土地。可能有点虚脱,头有点发晕,眼有点发花,腿有点发软,我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坐在了这个大姐面前。我就像一个长跑的运动员,跑到了终点,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拿到了令人欣喜的成绩,整个身子一放松,像烂泥一样摊在了地下。
她盯着我瞅了瞅,吃惊地说:“天啊,你怎么累成这个样子。小伙子,流着这么多的汗,跑一百多里,得是多大毅力呀。你快让我感动得流泪了。还请客,请什么呀。俺要不是家里有急事,还想请请你了。”
她说着,到屋里到了一碗水,端给我。
我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她说:“把你累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好意思。对不起,俺家里真的有急事,要不俺为么说啥也不想等你啊。”
“大姐,应该说声对不起的是我。你的情,你的谊,俺会记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