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上大学,仍然是我的一个梦。
这个梦就像天上的彩虹,总在我的心中升腾,放出奇异的色彩,展示出海市蜃楼一样的美。
一九八四年,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是有着特殊历史意义的年份。这是骚动而热烈的一年,这一年的中国,下至草野,上至庙堂,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生机勃勃。四月的一天,暖暖的春风吹过,喜鹊登上枝头,摇头摆尾叫个不停。早晨,哗啦啦地下起雨。我接受了县里组织的小学竞赛考试监考任务。可是到了县城联小考点,才知道:因为下雨,学生们不能按时到达,考试临时取消了。
好不容易到了一次县城,就到近处的县政府大院里转了一圈。走到政府院子的后边,我看到了一排排漂亮的砖瓦平房的办公室。这个时候,我们县城除了大礼堂是二层楼,还没有其它的楼房。我看到:平房里有政府的职员走进走出,他们梳着油光发亮的小分头,踩着咔咔作响的小皮鞋,穿着非常整洁的服装,自信,骄傲,又唬人,也学着这些机关人员的样子,昂首挺胸,在这些办公室的前边走一圈。
哎哟,这一个个的办公室是比我们教师的办公室阔多了。办公室的门上都有标牌。这是县长办公室,这是副县长办公室,这是人事办公室,这是财务办公室,这是成人教育办公室。哎呀,成人教育办公室门前怎么贴着一张纸呀。上前看了看,原来上面写着:河北广播电视大学招生。
我就走进成人教育办公室。办公室有一个男孩。男孩子戴着近视镜,坐在桌前,喝着茶水,看着报纸。小伙子也就二十多岁。
我问:“什么是广播电视大学?”
他说:“这广播电视大学,也叫中央广播电视大学,简称电大。下边设省广播电视大学,再往下边还有地区市电大管理机构。”
我说:“怎么招生?”
他说:“学员入校、结业、毕业考试都要参加全国统一考试,由中央电大命题,省地电大组织安排。各类考试的正规性、严肃性和历年的高考是一样的。”
我说:“什么人都可以报名吗?”
他说:“不是,今年招生对像是在职职工干部。是带薪离职学习的。”
我说:“上学,还带工资,还有这好事?”
他说:“是啊,一九八四年是河北广播电视大学带薪离职学习的第一年。报名的可多了。”
我说:“咱县招几个班?”
他说:“一共两个班:一个理工,一个是党政干部管理。理工班是带薪离职学习三年。党政干部管理班带薪离职学习二年。”
我说:“我能报吗?”
他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是教师?”
他说:“是公职教师吗?”
我说:“是。”
他说:“可以。公职教师属于国家干部。”
我问:“考什么?”
他说:“你报什么?”
我想:我是教语文的,回来还要教语文,这党政干部管理专业,属于文科,应该对教语文有好处,就说:“党政干部管理。”
“那就考语文、政治,还有数学。”
于是我就直接报了名。
参加完电大招生考试,走出考场,我和两个朋友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路过一个照像馆。一个朋友说:“我们照个像吧。记下这具有人生意义的时刻。”
于是我们走了进去,庄重地站在像机前。三个人,肩并肩,昂着头,目视前方。目光中,充满了憧憬和向往;脸上的微笑,写满了通向未来人生路的坚定;眼神中,透着只有这个特殊时代的年轻人,才能有的伟大抱负和梦想。
照完像,一个朋友说:“在上面题个字吧。”
另一个朋友说:“写什么?”
我们一起转过身,望着照像馆的外面:天很蓝,像是一片无边的大海,大海上,一艘巨轮,载着一群追梦的人们,扬帆起航。大海上面有一只黑色的精灵,在盘旋,它张扬着翅膀,高傲地叫着。它振一下翅膀,整个大海上面的天空都作响。它叫一声,整个大海,都会翻动起滚滚的波涛。我们三个人,好像就在这个飞速行进的巨轮上。我们叫着,我们笑着,我们的心也高高地飞起来。
我说:“就写:学海共渡。”
过了些日子,大概是八九月份,我终于接到河北广播电视大学景县电大分校党政干部专业的专科录取通知书。
这天,我来到县城,踏上城西的这条大路,就到了周亚夫墓。这周亚夫是汉景帝时,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大将。这里是他的衣冠冢。传说,当年他去世后,他的百万士兵,哭叫着,跪在地下,爬行到这里,每人一抔黄土,建起的这个大墓。如今这个墓,还高高地,巍峨地,庄严地,立在这儿。墓上面的每一棵小草,每一棵小树,都在大风中,阳光下,透着一种威严肃穆的光。越过周亚夫墓,再往西走了几十米,就看到一个座北朝南的大门,门口挂着一个醒目的大牌子:河北广播电视大学景县电大分校。
走进院子,最北边的那排房子,就是我们电大学员的宿舍。沿着一米宽的砖砌的小路,再往南走二十米,靠路东的一排房子,就是我们的教室。教室前边是一大片绿绿的菜地和庄稼地。韭菜、菠菜、大蒜,还有拔地而起,把头伸向天空,旺盛地生长着的玉米。这绿油油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植物,像一片圣贤的,伟大的幽灵,向着蔚蓝的天空,向着浩渺的宇宙,把我们这批学员的心,高高地托起来。
我们上课,主要是放磁带,听录音。这授课人,大部分是北大的教授。我们上电大,就相当于上北大。不,我们的勤奋,我们的努力,我们的付出,我们感天动地的奋斗和情怀,我们凭着一腔热血,在这里学到的东西,远远超过北大,也远远超过清华。这个时候的电大,在社会的声望,是非常了不起的。社会上流传的“中国的电大和清华”的说法,就是我们这届电大人的骄傲和自豪。我是学习委员,负责给大家放磁带,组织大家听录音。放音键按下去,教授的声音在整个教室里响起来,我们的脑袋挺起来,脸扬起来,心脏剧烈地跳起来,耳朵竖起来,睁大一双双直面人生的黑眼睛,注视着书上那些亲切的文字。
晚上,快11点了,我们这些学生,还一个不少地坐在座位上苦读。埋头,凝神,思索,像草原上咩咩叫着奔跑着吃食的羊群,更像在高山峻岭上觅食的野狼。一双双不知疲倦的眼睛,一个个高挺的脊梁,发出的那强大的气场,能把教室的房顶抬起,能让蓝天白云奔跑,能把整个地球高高地抛向太空。
上完自习课,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们这些电大的学员们,走出教室。住校的回到自己的宿舍。在县城住的,走出校门,学几声鸟鸣,唱几句离调的歌子,摇几下车铃,望着天上的星星,再狼嚎似的狂叫几声。睡在旁边的西汉时统领百万雄兵的大将军周亚夫,也为之震惊。
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在这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就像当年的周亚夫一样威武。我们都是好汉,我们都是英雄,我们是比当年的周亚夫更值的骄傲的一代人。
这么深沉的夜,苍天把那么柔和的月光,撒满了大地,风儿伸出少女般的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我们每一个电大人的脸,又像情意浓浓的爱人那样,亲吻着我们每一个电大人的额。在周亚夫墓前,有人大声地唱起了《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歌: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哪个愿臣虏自认
因为畏缩与忍让
人家骄气日盛
开口叫吧,高声叫吧
这里是全国皆兵
历来强盗要侵入
最终必送命
万里长城永不到
千里黄河水滔滔
江山秀丽叠彩锋岭
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冲开血路,挥手上吧
要致力国家中兴
岂让国土再遭践踏
个个负起使命
这睡狮已渐已醒
………..
他的声音本来就很高,这一唱,我们大家都跟着和唱起来,歌声雄壮,浑厚,气势磅礴,吞没了山河,吞没了大地,吞没了茫茫无边的宇宙!!这和唱的声音,的确太感人了,它让我想起,我的衡水师范,想起三年的高考,想起一路走来的艰辛和不屈。黑黑的夜里,我望着家乡的方向,满眼都是泪。
可是这次结业考试,我最拿手的写作专业课,没有过关。因为作文选题,一个是散文,一个是论文,我选的是散文,又在这个小阴沟里,翻了一次船,不得不参加补考。我不服。补考时,坐在汽车上,有点晕,还吐了一回。补考选题,还是散文。他奶奶的个腚的,补考,你还敢让我不过关吗?难过反而让我产生了一种激情,这次写散文,神思泉涌。交卷时,非常满意。我想,那个阅卷的老师,看了不哭,应该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写作课总算顺利过关了。
后来,一大批景县的精英都是从这里,从这个三十一人的班级走出。
电大毕业后,我们这个班级的同学,有的去了省城,有的去了衡水,有的去了其它大城市工作,他们原来大都是在政府机关上班,毕业后很快都成了正副局级或县级的干部。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乡下教学,成了极其特殊的一个,突然有了进城的欲望。
可是也有从城镇工作,乐意回到乡村的人。和我一个学校工作的陈景阳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陈景阳,高高的个子,黑亮的头发,笔直的身板,亮而圆的黑眼睛,俊俏的美男子的标准脸,眼神里透着善良、坚毅和执着。他是恢复高考后,直接考上大学的师范专科毕业生,毕业后在景县重点高中教高三化学。县城那么优越的条件,他不留恋,却眷恋这个乡下的家。为了照顾家人,他离开景县中学,来到我们这所离他家比较近的洚河流代庄中学教初三化学了。
他比我小几岁,刚到我们学校的时候,还没有结婚,非常爱美,经常照镜子,衣服三天两头洗一次,穿着整洁,又有一种超凡的美。
他本来就长得很美,这一打扮,就更显示出超凡的魅力。可能这个时候,见过他的女孩子都会爱上他。
我是班主任,他是我的助手,副班主任。可能是太喜欢我的性格,经常往我的办公室跑,有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说。
这天,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流泪了,把我吓了一跳。
我说:“你哭什么?”
他说:“刘老师,我恋爱了。这事没告诉别人,我爸我娘也没说,可我愿意告诉你。”
我才知道,这是幸福的热泪。我说:“哪个女孩子这么有福气?”
他说:“你猜。”
我说:“猜不出,喜欢你的女孩太多了,一大把一大把的,能有一个排了吧。”
他说:“是你认识的,最漂亮的那一个。”
我说:“是不是杜红月老师?”
他说:“对,就是她。”他的眼里放着热热的亮亮的光。
这以后,他的生活就更加充满了阳光,充满了激情。
一九八八年,在一个阳光明眉的日子,陈景阳抱着一大堆化学专业的书,急充充地往办公室走。我感到好奇,就跟了过去:“陈老师,抱的什么书?”
他说:“我读过的大学的书。”
我说:“读过的书,还拿它做什么?”
他笑了笑:“考试用。”
我说:“考什么?”
他说:“函授本科。”
我说:“招收对像是什么人?”
他说:“今年的函授本科,是专升本的,招收的是专科毕业的学生。”
我说:“也像我读电大一样,带薪脱产学习吗?”
他说:“刘老师,你光想好事。白拿着国家工资读大学,还算工龄,那种好事,以后没有了。做梦也没有了。”
我说:“教师要上课,哪有时间面授?”
他说:“面授时间是寒暑假。”
我说:“好考吗?”
他说:“很难。全国招生,统一考试,各省、自治区统一组织,高校录取。一个专业,全省就招一个班,在一个地区就招几个人。比高考,要难多了。”
我说:“考试内容是什么?”
他说:“大学专科所学的主要课程。”
我说:“我能考吗?”
他说:“可以呀。你学得是党政干部管理专业,可以报政教本科,只要对口就行。”说完,他直接奔办公室去了。
函授本科招生考试这天,我和陈景阳一起去了衡水,陪同我们一起去的,还有陈景阳的妻杜红月老师和杜老师肚子里的宝宝。
这次来参加考试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是重点高中学校的教师和中专学校的教师,胸脯都挺得高高的,目不斜视,好像别人在他们的眼里都是毛毛虫,不屑一顾。他们几乎都是恢复高考后,直接考上正规专科大学的人,都是牛人中的牛人。而我没有上过正规的专科大学,上的是电大。可是我不服。我在心里说:你们牛什么呀,有什么了不起呀?还一个个都摆出一付盛气凌人的样子。可是毕竟是这么多的牛人参加考试,全省政教本科班,只在衡水地区招六个人。大概是平均两个县才能有一个人考上。确实希望太小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考场,充满自信地参加了这次考试。
上午的一场考试下来,中午吃饭的时候,杜红月老师早就买好了吃的,在门口等着我们了。她红润的圆脸,挺着大大的肚子,像个笨拙的企鹅,每一个动作都很吃力。但她还是满脸微笑地望着我们,高兴得像是一朵刚刚盛开的鲜艳夺目的花。
看到我们走过来,杜红月老师走到陈景阳的身边,拉住了他的手,默默含情地看着他的脸。
陈景阳说:“咱们就去那边教室的楼道里吃点吧。”
我们进了楼道,杜老师看着我们吃。
我说:“杜老师,你也吃呀。”
她说:“你们先吃吧。我一会吃。”
陈景阳指着杜老师对我说:“你看,她对我不放心呀。这个样子还来陪着我。”
我说:“人家是关心你,给你鼓励,给你信心。这才是大爱,真爱。你看看,人家这样,还来陪你,好感动吧。俺兄弟有大福呀。”
陈景阳看了杜老师一眼,站起来,走到杜老师的身边,拥抱了她一下,说:“感动。”他说着,看着像花一样美的杜老师,饱含在眼里的热泪,突然涌出。
杜老师拿出手绢,擦了擦陈景阳眼帘上的泪,说:“看,你个傻样。”
陈景阳说:“刘老师,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
我说:“笑话什么,这是多么让人感动的呀。我都要流泪了。”
这次我考上了。这是我的自豪,也是电大学子的自豪。我没有辱没社会上“中国的电大和清华”的赞美。
陈景阳没能考上。听说我考上了,他说:“刘老师,太佩服你了。真行。我要和你学,明年再考。我一定要考上本科函大。”
可是后来,陈景阳老师却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去世了。
这天,我看着装着陈景阳的棺材,拉进坟地里,看着这个心底善良的杜红月老师,已经哭成了泪人,想起在学校和陈景阳相处的每一天,想起和陈景阳一起参加函大本科考试的场景,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陈景阳那张微笑的,写满纯真和善良的,阳光向上的,稚嫩而又圆圆的脸,眼里的热泪喷泉般地涌出。
我在心里说:景阳,我的好兄弟,哥会沿着咱们向往的这条路,坚定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