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县城,天已经黑了。黑夜一片沉寂。突然听到在那个倒垃圾的地方传来一两声傻傻的笑声和凄凉的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这笑声和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我骑上车子,向着县城的正北方,向着那个给我爱,给我温暖,给我力量的家奔去。
从县城到我的家崔屯,不到三十里的土路,一个小伙子本算不什么。可是这一天,骑着自行车,像赶贼似的,在县城和龙华之间,跑了三趟,跑了一百八十里的土路,就受不了啦。我觉得非常吃力。
人大概都是这样吧:内心里有一种紧迫感,那种动力的驱使,让你不会觉得累。如果现在还有一个和高考报名有关的重要事,让我再在县城和龙华之间再跑一个来回,应该还是没有问题吧。可是现在我的精神完全松驰下来,就不行了。
俺的娘啊,怎么这么累,身子就像木头的,麻木的像个死尸,动一动,又觉得酸疼酸疼的,腿脚也不听使唤,好像这腿这脚都不是自己的,都没长到自己的身上一样。每蹬一下,都要咬一下牙。蹬过这一下,浑身的筋骨都软了。
我停下来,趴在车子的把手上,张着嘴,大口喘着气,肚子高高的鼓起又收缩,收缩又鼓起,喘了一会儿,不喘了,头无力地垂到车把上,半闭上眼睛。
骑不动了,再也骑不动了。推着车子走一段吧。我抬起头,挺起胸,迈开双腿,往前走。
可是光这样走,一步步地量,什么时候能够到家啊。骑上去吧。我又骑上车子,弓起身子,咬着牙,瞪着眼,用力踩下脚蹬板。
蹬一阵子,又累得受不了啦。
我把车子放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大树下干枯的草叶子上,后背贴在大柳树上,半仰着还有一点生息的头,像个死人似的叉开两腿,胳膊笔直地垂下,两只大手,像一对大熊掌似的摁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插进细土里,插进绿草里。
就这样,望着天上的星星,望着天上的月亮,望着一辆辆从身边飞过的汽车,望着被车灯照得通亮的从南往北的土路。
我望一眼高远的天边,我好像看到了远方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大山。
大山的北面是冰天雪地,没有植物,没有鸟兽,没有一切的生灵,满地都是冻饿而死的骷髅。大山的南面温暖如春。那里是天堂,是一个科学的春天,满地长满鲜艳的花,绿的无边的青草,带着浓郁的香味的庄稼。那里是一个迷人的圣地,多少科学的幻想,都可以在那里变为现实。那里可以生出张衡、沈括、郭守敬、李时珍、茅以升,那里可以生出中国现代数学家之父华罗庚,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原子弹之父钱三强,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导弹之父钱学森,那里可以生出中国两弹一星之父邓稼先,那里可以生出中国氢弹之父于敏,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地质之父李四光,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卫星之父孙家栋,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力学之父钱伟长,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克隆之父童第周,那里可以生出中国水稻之父袁隆平。那里有着许多宽宽的路,条条道路,都通向光明的未来。那里原来也没有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都是用鲜血,用生命,用智慧和超人的壮举,造就了这些神奇的路,那里有我最美好的梦,梦中最美好的东西,就像神话传说中一样的美丽,都是人类所追求的骄傲。那里会看到东方升起的太阳。火红的太阳,圆圆的,像个青春少女的脸,微笑着,俯视着我们,它又像个巨龙一样,跳跃着,升腾起来,一瞬间,就变成传说中,万能的太阳神,发出了耀眼的光。它把中华民族复兴倔起的曙光,撒向大地,把神奇的像睡梦中的雄狮一样的中华大地,照得一片通亮。雄狮醒来了,跳跃着,吼叫着,让每一个炎黄子孙兴奋异常,让每一个中国人为之骄傲,让每一个中华民族的儿女感到自豪。我一定要从这个地狱中走出去,不,应该说是爬出去,我要带着爸爸和娘,带着二哥和妹妹,和所有有骨气的中国人一道,一步步爬上那座高高的大山。我一定会爬上去!只要爬上去,站在那座高高的山顶上,振臂一呼,就会翻过那座大山。过了那座大山,我躺在那满坡的绿草上,让暖融融的太阳照遍我的全身,然后我就会站起来,飞跃到雄狮的脊背上,和我的亲人,和我的国人,一起唱着欢乐的歌,往前走,带着一路笑声,带着一路歌声,往前走,一直奔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天堂。
这个夜晚的星星超常地多,超常地亮。
我在心里说:闪闪的星光啊,明亮的月光啊,请你们满载着我的奋斗,我的激情,我的梦想,在天上飞翔吧,奔跑吧,呐喊吧,高歌吧。请你们把我的志向告诉天上的各路神仙,告诉千里眼,告诉顺风耳,告诉金童,告诉玉女,告诉雷公,告诉电母,告诉七仙女,告诉嫦娥,告诉玉兔,告诉玉蟾,告诉吴刚。让他们保佑我考上大学,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吧。让他们在我的前边,摇旗呐喊,助我奋斗,助我成长,助我开辟出一条通向未来的路哇!我似乎看到了这些神仙全都向我跑过来了。他们都争着来亲我的额,拉我的手,抱我的身子。我感动得哭了。
起风了,干枯的树枝发出啦啦的响声,远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夜猫子的叫声,哇哇叫得很响,声音拉得很长,像是没了娘的孩子的哭声,凄凉又恐怖,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我想起陪我参加了两年高考,已经死去的秃子兄弟。秃子兄弟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直在我的眼前跳,那开朗地经常给我带来快乐的,勇敢面对人生的神情,一直在我的眼前闪现,我又听到了他一声又一声“哥,哥”地叫着,满眼都是泪。我想起爸爸,想起娘,想起亲妹妹,想起亲爱的二哥。想起这个时候,我的亲人会不会知道我回家,如果知道,他们一定正在那间土房子里,点着油灯,放上饭桌,围坐在一起,静静地等着我。也许亲娘又走到村南的小桥上,瞪着一双苍老的期盼的花眼,向着县城的方向望着,盼着她的亲儿子快快回到家里,快快回到娘的身边。亲娘一定又在担心儿子会不会出事。大妹宪芳生来好哭,有一次我出门,晚上回家晚了,她就是哭着拉着小妹妹的手,站在村南的小桥上等我。我听到小妹和大妹在说话。小妹说:“姐姐,别哭,一会儿小哥就回来了。”大妹说:“姐知道。”小妹说:“姐姐,知道还哭。姐姐,我给你擦泪。”大妹说:“妹妹,姐不哭,姐不用你擦泪。”她们看到我了,小妹拉着大妹的手哇哇地叫着往我这边跑。这会儿,两个妹妹如果知道我回家,一定又和娘一样站在村南的小桥上向这个方向望着吧。
我在心里说:人啊,活着,不为啥,为了自己的爸爸娘,为了自己的亲人,也得混出个人样来呀。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很多的钱,我会把身旁这辆破自行车,换上一辆豪华的小轿车。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凭着自己的奋斗,自己的不屈,自己的努力,成为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某个领域成为一个斗士,成为一个超级的强人。
我咬咬牙,站起来了,推起车子,继续往前走。我想快一点赶到我温暖的家,我想快一点站到亲娘的面前去,我想快一点端起,亲娘递到我手里热乎乎的饭碗。
啊,好饿啊,肚子没了一点食,肚皮紧紧地粘到肠子上,肠子和胃都吱吱乱叫,腿脚晃,头发晕,眼发黑。我这才想起自己这一天,只是啃了一个凉窝窝头,在县城时,本来是买了两个的,还分给了那个傻子一个。
我想弄点东西吃。茫茫的田野,黑黝黝的,没有一点可食之物。忽然,我触摸到车兜里的一瓶青酱,这是中午给娘打的。也许这东西多少能解点饿。我把青酱从破车兜里拿出,拧开瓶盖,瓶口对在嘴上,咕咚咚喝起来。啊,好咸呀,就像一口吞进了一大把的盐。肚子有了点食,不那么饿了,也有了点精神。
走了一段路,又觉得渴,渴得好难受,嗓子发干,就像一团火从里面往外冒。
这才想起。这一天,只是在招生办喝过那一碗水,那点水,早就化作汗水排出去了。再加上刚才喝的那些咸的酱油,自然会口渴得更难受呀。
水,哪里去找救命的水啊。还好,前几天才下过的雨,道沟里还有好多积水-----发黄的,还散发着淡淡的腥臭气味的水。
我放下车子,踉踉跄跄地走下公路,趴到道沟里,两手伸进烂泥里,撑起上半身,把“乌龟”一样的头伸进水里,嘴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摆了两下,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烂柴禾、烂草叶。额头和脸贴着水面,嘴扎进水里,就像一头渴坏的老牛似的,没命地喝起来。
这雨水都是从地里、路上流过来的,什么脏东西都有:刺鼻的,趴着屎壳郎的牛粪,黄呀呀的,令人作呕的人粪,黑黑的,才从猪屁股里拉出来的猪屎,白中带黄,发着腥臭的马尿,还有肉眼看不到的,奇形怪状、张牙舞爪的病菌,可是喝进肚子里倒是挺舒服。
脏水喝够了,肚子鼓鼓的,嘴里一个劲地打着嗝,这才拼命地往前奔着。
我高高地昂起头,向着亮亮的北斗星,向着北斗星下那块亲热的土地,向着我亲爱的崔屯村,向着我们村子里那个亲爱的家,大声地唱起来:
我的爹娘,我的亲人,
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
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少坎坷和荆棘,
但是我要走!
我是一棵小草,
任凭风吹雨打,
我都不会弯腰,
我都不会低头!
我的爹娘,我的亲人,
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
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少坎坷和荆棘,
但是我要走!
我是一只小鸟,
尽管翅膀被折断,
我也不会停留,
我也不会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