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干嘛去了?怎么才回来?快看看吧,你娘的腰疼得受不了。”见我回来了,临床一位病人家属说。
我见娘紧紧咬着牙,大汗淋漓地趴在床上,心一阵颤抖。
我一下子扑到娘的身边,跪在娘的头前,痛苦地叫了一声“娘啊”,便情不止禁地流着满眼的泪水,紧紧地搂着娘:“娘啊,您怎么了?您是怎么了?娘啊,娘!……娘!……”
娘没说话,看到儿子回来了,娘那痛苦的表情,好像消失了许多。娘抚摸着儿的头,那满是皱纹的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微笑。娘的微笑,把她内心的痛苦,全部压到了心底。
我深深地埋下头去,我的脸,紧紧贴在娘的脸上。
我知道娘的心思:娘可能是这半天没有看到儿子,替儿子担心了。娘知道她的病,可是娘从来不会,为她自己的病而难过。娘只是放不下她的儿女。娘想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可娘不是为她自己活,而是为了儿女活。娘的一生,都是为别人活的。娘只有这样活着,才幸福,才快乐,才觉得有意义。
娘看到我流泪,又说:“儿啊,别担心,别害怕,没事,娘没事。儿啊,不要紧,娘能挺得住。儿啊,再坚持十多天,就挨上咱的号了。娘不急,娘晚几天能坚持。”
我睁大眼睛,瞅着娘:娘的一头白发,比原来更加白了,脸更加削瘦,眼睛深深地陷下去。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痛苦地说:“娘,你躺一会儿,我去叫医生。”
医生来了。可是医生只是给了娘几个药片,让娘慢慢地等。
深夜里,我守在娘的病床前,看着书,睡着了。书落到娘的床下。我就这样,坐在娘床前的一个方凳上,上身趴在娘的床边上,乱蓬蓬的头发,贴在娘的被子上,两只胳膊,抱着娘的身子,死死地睡着了。
睡梦中,我突然朦朦胧胧地醒来,发现娘正在瞅着儿子,伸出那只干瘦如柴的,黑黑的粗糙的手,摸向儿子的脸。娘的手,在我的头前,颤颤抖抖地晃动着,可是还没有落到儿子的脸上,却又缩了回去了。娘自己慢慢地坐起来了,双手摁着床,轻轻地,费力地,一点点地抬起身子。没有声音。娘的腰可能是又疼起来。娘咬着牙,一点点地起,呼呼喘着气,脸上滚下一串串的汗珠子。娘坐起来了,就像闯过了一道生死关那样,坐起来了。娘坐在那儿不能动,也不敢动。娘怕惊醒自己的儿子啊。
“娘啊,娘,你起来干什么?”
“儿啊,你睡吧。娘要去解手。”
“娘啊,你怎么这样?你喊我一声不就行了。我去给你拿便盆。”
“儿啊,你别去。娘没事,娘还行。”
“娘,你听话,快躺下。”
“娘能行,娘能行的。儿啊,你睡吧。多睡一会儿,娘没事,别担心。”娘终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下了床。我扶着娘去厕所,扶着娘解手。解完手,娘却站不起来。
“娘,我扶着您。娘,您的腰怎么了,娘啊,疼得厉害吗?娘啊,疼得厉害,您哼一声,别光硬挺着。娘啊,娘……”
“儿啊,娘没事,就是疼一点,没事。”
“娘,要不,一会儿天亮,我扶你到楼下,去扎扎针灸,听说下面针灸科里,一个大夫的针灸可灵了。”
“去吧。咱们去吧。”
天一亮,我就扶着娘去针灸科。偏偏赶上这天电梯又坏了。
“儿啊,你扶着我,扶着娘慢慢走下去。”
“娘,我背你下去。”
“我的身子这样重,楼这样高,还是你扶我下去吧。”
别说就这么几层楼,就是几十层,几百层,该背亲娘,儿子也得背啊。可是娘说啥也不让儿背。我只得扶着娘,一步步走下楼梯。娘拉着我的手,弯着腰,小心谨慎地,挪动着那双小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非常艰难地往前走。到了楼梯下面,娘就走不动了,坐在那儿大气直喘。
我蹲下身子,心疼地搂着娘。
“儿啊,没事……娘喘一小会儿……就好了,好了……”娘说着,呼呼喘着气。喘了一会儿,娘站起来问:“到扎针的地方,还有多远?”
“不远了,娘,还有十几米,就在这层楼上。”
“好,好,咱就走过去。”
“不,娘,我不让你走了。我要背您,我要背您……”我在娘跟前蹲下身子说。
“小子,这么平的道,娘能走。”娘说着气喘吁吁地向前走去。
娘啊,我倔强的亲娘啊!!!我从心里叫了一声,急急地站起来,只得扶着娘,一步步地往前走。十几米的楼道,这在娘的脚下,会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
娘终于走完了这条路。
我和娘进了针灸科,医生正在给一个五六岁的,有多动症的小女孩子扎针灸。小女孩平躺在床上,手和脚被医生和她的爷爷摁着,动不了,粉红的小脸,却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样笑着,一双黑黑的,亮亮的,转来转去的,天真的,活泼的小眼睛,看着医生,看着这个年轻秀气,长得很漂亮的阿姨,可爱的小嘴,一张一翕的,不停地给医生说着话:“阿姨,爸爸、妈妈去上班,我每天跟着爷爷玩。爷爷可行了,爷爷读过大学,现在退了休,在家还看书,搞研究.......”
“孩子,别说话。”医生说。
这孩子还是不停地说:“阿姨,你也是大学生吗?”
医生只是笑。
“嘿嘿,我想你准是。叫我猜着了。哈哈,你笑了,一笑就说明是。要不是,你不会笑的。”
爷爷说:“听阿姨的话,别说话行不行?扎针是不能说话的。”
孩子还是不闭嘴:“爷爷,你听我说,阿姨,你听我说,我长大,也要读大学,大学毕业也会当医生的。我会给好多人看病,多难看的病,我也能看。阿姨,你说对不对?”
我知道,多动症的孩子,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的。
我可能是被这个孩子“大学”两个字打动了,眼睛里的泪流了下来。
娘一直看着这个不休止地说着话,显得非常活泼可爱的孩子,眼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我知道,娘在想什么。我太知道自己的娘了。这个孩子的模样,还有那活泼可爱的样子,太像小时候的小妹妹刘宪岭了。娘一定是想到了她最最亲爱的小女儿。
娘不错眼珠地,瞅着这个孩子,就满眼里都是小妹的身影了。这个孩子走出医务室好长时间了,娘的眼里还泪汪汪的。等娘趴到那张床上,让医生扎完了针灸,娘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大娘,您慢慢起,慢慢起,不要急。”医生扶着娘慢慢坐起。
娘终于坐起来了,像闯过了一道生死关那样,深深喘着气。
“大娘,您先别动,坐在这儿,歇一会儿,您体质太弱,等一会儿,回去时,让您儿背着吧。”医生说。
娘望着医生点点头,竟然笑了笑。可是娘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欲感,背起娘一步步走出针灸科,缓缓地爬上楼梯……
这时,娘已经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娘趴在我的背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头低到我的肩膀上,说:儿啊,给娘说句实话,娘的病要是治不了,咱就不治了。不要因为娘拖累咱一家人啊。儿啊,听娘一句话,你们姊妹几个,最不容易的是你二哥,你二哥跟着娘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将来,你要是有了出息,要心疼你二哥。你二哥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可是你二哥的日子苦啊,等你的日子混好了,别忘了你二哥。你爸爸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你要多关心你妹妹,多心疼你爸爸。再说,你还要准备参加今年的高考啊,娘不能再耽误你。咱就回家吧。
这一天,本来是娘应该手术的日子,二哥来了,大妹刘宪芳来了。爸爸不放心,又让周秀峰跟来了。
手术前,做检查,医生竟然告诉我们:娘的病已经转移到腰部,手术太复杂了,至少也得一万元。一万元,做儿女的,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啊。这个时候的农村有万元户,却是几个乡也找不到一个的。再说,花多少钱,也救不了娘的命啊。知道这个结果,我们都相对无言。
娘跟着二哥、大妹刘宪芳、周秀峰走了。娘报着一线希望来的,就这样大失所望地走了。留下我一个,要到第二天结账,退我们住院前预交的钱。这一切都做好,回到病房,收拾一下娘用过的水杯、碗筷,我眼里的泪像开闸的河水一样倾泻而出。我没有再和任何人打招呼,一把又一把地,抹着满眼满脸的热泪,走出这个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