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七月七日至九日,这个高考的时间,马上就要来到了。
想到第一次高考,一夜不能休息,第二次高考,在路上我和秃子兄弟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情景,我决定,这第三次高考,一定要提前安排好。要住在县城,而且要找一个能好好休息的地方。
住哪里好呢?对,我要去找王治国。他是我师范的同学,毕业分配时,也和我一样没有分在学校,但他们分在了县建筑公司。县建筑公司在县城的边上,离高考的景县中学不太远。
王治国,个子不高,明亮的眼睛里,闪现着智慧的光。笑的时候,眼睛是眯着的。在师范,他和我是一个班。平时,他最喜欢拉着我的手走路。有一天,王治国突然高兴了,要拉着我和赵金河看电影,他买了三张票,递到我和赵金河手里各一张,说:拿着,走。那个时候,很穷。真的舍不得花钱买一张电影票。我们走进影院,美美地坐在位子上。难有的这种享受,内心里便生出一种感慨、激情、向往和追求,思绪像铺天盖地的小鸟一样飞翔。从影院里出来,内心的激情还是满满的。我说:咱们回去吧。王治国说:回去做什么?在街上玩一会儿。我们就在影院前的广场上,胡扯了一会儿,笑了一会儿,他和赵金河就一边一个搂着我的肩膀,向街里走去。他买了一角钱的西红柿,那时的西红柿5分钱一斤。一角钱的就是一大堆。我们三个人大口大口地吃着,弄得脸上、脖子、衣服的前胸都是黄黄的西红柿汤。我们相互指着对方放声大笑。这种纯真的笑声,让我回到了童年,让我想到了我和秃子兄弟这群光着屁股的娃娃们,一块下地挖菜,割草,养小兔,够蝉皮,打跟头,跳高,游冬泳的幸福而美好的友情。同学的友情像童年的友情一样美好,一样纯真,一样让人一生难忘。
毕业那年,我们写调查报告,下乡到景县魁星庄养猪场去调研。夜晚,我和王治国、赵金河三个人,一起睡在养猪场的一个小屋子里。睡的是地铺,地下铺着麦秸。麦秸下面是冰凉的砖地。黑黑的屋子没有灯,月亮的光线从窗子里,透过来,照着我们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我们谈现在谈未来,胸中充满了激情,脸上挂着开怀的大笑。到现在,那快乐的笑声,还响在耳边。魁星庄离王治国的老家----范家温城不远。第二天我们还去了王治国的家,两位老人像对待远方的客人一样。他的母亲,给我们倒水,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水碗,递到我们的手里。他的父亲是早年的退伍军人,腿有残疾。他瘸着腿,把方形的吃饭桌搬到炕上,请我们吃饭,把饭碗端到我们的脸前,把窝窝头递到我们的手里,把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夹到我们的碗里。两位老人脸上堆满了憨厚的笑,眯着眼,咧着嘴,已经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儿子了。治国的娘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都像我的娘。晚上我们没有走,三个人一起睡在了王治国家的土炕上。那土炕和我家的一样温暖,那窗子也和我家的一样,在两扇木格的窗棂上,糊上一张白白的纸。白纸透光很好,早上太阳一出来,阳光就能透过白纸,照到屋里的土炕上,照到我们三个人的屁股上。晚上柔柔的月光也能透进来,脉脉含情地照到我们三张友情的脸上。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家院子里的那几棵大枣树,绿绿的枝叶,盖满了半个院子,记得他家的那个长满青草的矮墙头,记得那个有很多缝隙的黑黑的小木门,更记得那温馨的土坯垒的小房子,甚至还记得小屋上面那六根微黄的小檩条,黑黄的苇箔平平地搭在檩条上。
刚毕业不久,赵金河从梁集赵庄,骑着一个破自行车,走了二十里路,突然出现在我家。见了我不说话,满面春风地样子,只是笑。我想:这家伙,一定有喜事了,就说:你要结婚了吗?他说:瞎说。我说:那你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他说:不是我有喜事,是王治国。治国要结婚。我说:什么时候?他说:今天。我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别愣着了,快走吧。我立即和他一起骑上车子,到离我家四五十里以外的范家温城,去参加婚礼。这天我和赵金河好高兴,一路上把车子骑得飞快。我们望着绿色的田野,望着田野里奋飞的小鸟,大声地唱歌。就好像结婚的不是王治国,是我们两个秃小子一样。赵金河指着天上一对比翼双飞的小鸟,说:快看啊,这就是王治国和他的新娘子,张开翅膀一起飞过来,迎接我们了。我说:是。那个长的很漂亮的就是王治国的新娘子吧。那个飞得高的,叫得欢的就是王治国吧。说着,我和赵金河都哈哈大笑。金河笑的时候,脸仰到天上去,嘴咧了半尺长。太高兴了,他骑着车子,来了一个大撒把,两手高高地举向空中。可是。进了村子,很冷清,不像有人结婚的样子。原来头一天,王治国就已经结婚了。赵金河记错了日子。我们晚到了一天,参加了一次迟到的婚礼。他们一家人陪着我们两个人,吃了一桌最丰盛的宴席。我们喝了由生一来最香甜的美酒。
想起这段友情,我多么想马上就看到王治国啊。
七月六日下午,我走进县建筑公司的大院,问门卫室的胖老头:“王治国在吗?”
胖老头的眼,眨巴眨巴地瞅了我半晌:“他不在,下乡了。”
这句话,让我委屈得差点哭出来:亲爱的治国哥,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要下乡呀?!
我问胖老头:“啥时候能回来?”
胖老头说:“得到晚上了。”
我就坐在门前等。等了几个小时,老头也不理我,突然问了一句:“你是王领导的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的同学。”
他就热情起来,拉我到屋里坐。还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捧给我。
天快黑的时候,王志国回来了,离着老远,他就看到了我,向我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就像抱着他亲亲的爱人一样。是啊,一块哭,一块笑,一块在师范共度了两年美好时光的同学啊。这个时候,他的每一个细胞里,都饱含着同学之间浓浓的情吧。毕业后两年的时间里,又都在不同的地方,度过了那样艰难的不堪回首的岁月。同学深深的情,怎会忘记啊。
他流泪了,说:“你在龙华上班。这么远,跑到这里干嘛?”
我说:“志国哥,我要参加今年的高考。”
他说:“脑子里的哪根筋,搭错了。犯什么牛脾气。有了工作还考什么?”
我说:“给你说不清,就是想考。”
他说:“说吧,让我做什么?”
我说:“在你这里帮我安排两天住宿的地方。”
他说:“行。”
他把我领进一个大宿舍,这宽敞的大屋子里有十几张床,被褥整齐地放着,在床头上形成一个个方块形,就像军人的被褥一样整洁。其实,这是公司机关的接待室,是他们单位开会时,给远道提前一天来的人安排住宿的。
这屋子,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人。
我亲爱的治国哥,这是把我当成神仙了。想想前两次高考,因为没有好的住宿,那样悲惨的遭遇。现在有了这么好的住宿,我感动得想哭。
每天高考完,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治国哥都会来看我,问我缺什么。给我送水,给我送饭。每次看到我,眼神都饱含着亲人一样的热情。
记得爸爸说过,人生在走向成功的路上,都有贵人相助。亲爱的志国哥,就是我的贵人啊。
晚上,这么大的单位,这么大的院子,非常安静,竟然没有别人。我是客人,也是这里的主人。夏天很热,我就拿一个凳子,坐在建筑公司的木栅栏门前看书,全力迎接下一科的考试。
县建筑公司的大门口,就在公路的边上。这栅栏门,是用整齐坚硬结实的木条,横着竖着结在一起做成的,左右各一扇,很宽很大。门一开,能跑汽车,能跑拖拉机。关上门,能看清外面的一切。路边的大树上,知了一声声长鸣,唱着欢乐的歌。绿色的田野里,玉米的清纯,高粱的芬芳,大豆的甜蜜,还有花的浓郁的香味,远远地扑过来。清凉的夜风,一阵阵地吹过来。没有汽车的鸣笛,没有行人的骚扰,连个蚊子的嗡嗡声都没有。城内,县城里的古塔,像个巨人一样高高地矗立着,混身充满了力量,脸上挂着笑意。一群塔燕,在明亮的月光下,舞动着黑色的翅膀,高高地飞起来。
高考过后,我接到了大学上线体检的通知书。这通知书,是铁厂子的大喇叭里告诉的。
我高兴,就一头钻进洗澡堂子里,在水池里舒服地坐了一会,热水浸泡着整个身子,脸仰起来,上半个身子,躺下去,头也浸在水里,黑黑的头发漂起来,身子缓缓地漂起来。好美,好舒服。从前下班到这里洗澡,咋没有觉得这么舒服过?咋那会就觉得跟烫死猪似的。泡了一会儿,美了一会,又到水管下冲。哗啦啦的水冲在头上,冲在身上,冲在前胸和后背。真得,真滋润。从前下了班,也是这么冲,咋就没有冲出这滋味?冲完了,就凉身子,我舒服服地躺在这个长凳上,伸开手脚,伸开腿,姿态有点像仙女。我想,我要是一个少女,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那一个吧。身子凉干了,我换上一件干干净净的衣服。走向宿舍,
听到有个小姑娘对另一个小姑娘轻轻地说话:
“就是这个人考上了大学,真了不起。”
“咱这厂子还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
“他是哪个车间的?”
“锻造车间。”
“叫什么?”
“姓刘,好像叫刘什么什么华吧。”
“真行。”
我的心,就飘起来。悠悠的,有点像飞。
走进宿舍,看到床边一个小镜子。小镜子,圆圆的,手掌那么大。我拿起来,照了照自己的脸,照了照穿着一身干净衣服的自己。哎呀,我原来是这么帅气。
小白鞋说:“那天你给大伙说报纸上的那段故事,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果然没有看错你。”
我得意得仰起脸,向他笑。
走进车间,我给车间主任请假,去参加体检。
主任眉开眼笑,拍着我肩膀:“小刘,真行。有了出息,别忘了我们。”
我的笑脸就更加灿烂了。
太阳升起来了,我骑着大水管的自行车,走出了龙华铁厂,飞向到县城,参加体检。车子骑得飞快。刚刚下过雨,和上次报名时一样,土路上还是有很多积水,车轮溅起的水花和泥点,飞到车子上,飞到我的后背上,全然不知。快乐就像一团火,从心底里暖暖地流出来,在脸上展现出花一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