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各位若是这次也信得过我，一会儿按我说的去做就好，保证各位平安收工。”
面容俊朗的青年微笑着朝几位兵士抱了抱拳，兵士们一改初识时的骄矜，忙不迭地回了一礼。
“玉珏老弟，我们自然是信得过你！只是你这法子……可实在有些，这个，那个……嗐，前几位爷台没能治得了这处妖怪，老爷也不曾有所怪罪，所以老弟你也本不必如此勉强。”
兵士中一位叫赵四的面露忧色，啰里啰嗦地说道，语气间尽是关切之意。
众人这会儿正在一所花房之外，落日余晖将尽，天色越来越黑，各人手中却既无火把，也没人要去点着灯火。
面前的花房却开得实在有些过于茂盛了，黑压压的绿叶堆成了一座小山，甚至开始往周边不断蔓延。
“哪里的话，符苓大人把事托付给我，我自当尽心竭力，赵四哥不必担心。那么，等我信号。”
符苓乃是这座府邸的主人，而名叫玖玉珏的青年除妖师，则是受他所托，帮他“清理”一下最近在府邸闹事的妖物。
青年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手指往腰间滑去，理了一下红色腰绳上拴着的几个酒葫芦，又甩了一下红色的披风，大踏着步子走进了花房中。
就像是蝇虫飞进了猪笼草的口袋一般。
几位兵士在昏暗中交换了一下视线，一起搬起一个看起来就很沉重的巨大酒桶，手脚麻利地把其中的东西撒到花房周围。
“得啦，要我说，那小子的笑，我看着就不实在，虽说之前的几个中邪闹鬼的地方，他三下五除二，就给整好了，可这花房……啧啧。”
赵四旁边的高壮兵士皱着眉头说道。
“噤声！干活。”
粗眉毛的兵士沉声说道，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专心地绕着花房开始兜起了圈子。
—
踏过花房门槛的一瞬间，外面的声音就完全被绿叶所隔绝了。
玖玉珏从腰间的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颗夜明珠来，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珠子没有任何反应。
这倒是在意料之内，他没有立刻继续前进，而是从肩甲里掏出一把短刀，往夜明珠上磕了两下，又把珠子往眼睛上蹭了蹭。
夜明珠的粉末在他的眼眶周围浮动，眼前的一切虽然依旧模糊，但却不再是一片漆黑了。
“真是广阔的花房，官府老爷还是一如既往地有钱呢。”
一改之前的客气有礼，青年的语气里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
两条对男性来说有些纤细的眉毛冷淡地挑起，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表情了。
“在下玖玉珏，冒昧叨扰，还望此间的主人勿怪。”
“……呼……呼……啸！”
花房里，绿叶发出了古怪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嗯……抱歉，我听不懂。我没有看到或听到精魂灵力之类的能力或天分，能不能请你用我听得懂的方式再表达一遍呢？”
玖玉珏似乎很失望地把头偏向了一边。
一根碗口粗的藤蔓从绿叶丛中猛地冲出，刺向了他脑袋刚刚的位置。
刚好躲过。
“喂，这是听不懂就要开打吗？”
长剑出鞘。
绿叶发出了更大的呼啸声，几根藤蔓打着旋儿朝着他的脑袋招呼过来。
“这么生气？我看看，一开始是蝇虫，后来是小猫小狗，再后来居然连马匹都给你吃进来了……听说你前些天还差点吃了一个过来驱赶你的和尚？”
玖玉珏在逐渐变得狭窄的花房里左右腾挪着，四周的绿叶朝着他的身体缓缓聚拢过来。
“告诉我那个和尚的相貌，饶你不死。”
缠过来的藤蔓越来越多，玖玉珏却似乎浑然不觉一样，用剑锋把藤蔓一一击打开来，语气冰冷地问：
“听得懂的话，就快点把他的相貌给我用叶子或者其他什么拼出来，不然的话……我刚好接到这府上的请托，叫我为民除妖呢。”
藤蔓停住了。
绿叶发出了小声而密集的沙沙声，甚至挪动了起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玖玉珏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说了，我听不懂……我没有看到灵力的眼睛，你不化为人形的话，我就只能看到个虚影——呃？”
他没能说完。
一根藤蔓悄悄爬到了他的身后，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剑无声地掉到了地上，在柔软的藤蔓上轻轻弹起，后者随便一甩，剑便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
绿叶发出了明显是嗤笑的沙沙声，“精…魂…都…看…不…到…除…妖…师………还…想…除…我…？”
玖玉珏的右手微微抖动了一下，碰到了腰间酒葫芦中的一个。
藤蔓立刻刺了过来，倏忽之间，葫芦已经被打到了地上，瓶塞崩开，一股酒水洒了出来，酒气充斥在花房之中。
没能握住酒葫芦，玖玉珏的手在空中无力地垂了下来。
藤蔓越缠越紧，年轻的除妖师已经开始喘不过气了。
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几下，最后瘫软了下来。
藤蔓不屑地把除妖师甩到了地上，玖玉珏像是瘫软的沙袋一样，一动不动。
绿叶紧跟着覆盖了上去，滴滴点点的树汁落在了他的披风上面，花房深处的树丛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就完了？”
不等绿叶回答，披风下面射出一把带着火星的短刀，笔直地飞向花房深处的树丛。
藤蔓立刻把短刀打飞，那刀刃撞到被厚厚绿叶覆盖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巨响。
“还以为这次会不幸战死……或者，至少能找到点线索什么的。”
玖玉珏依旧保持趴着的姿势伏在地上，任由藤蔓再次把他笼罩起来。
“抱歉啊，我看不到精魂，所以大概听不到你的遗言了。不过好心地解释一下，你刚刚喝了我的酒，所以应该没法用精魂保护自己了——上路吧。”
他用披风把自己紧紧裹住，灵活地滚到花房的正中央。
“轰——！！！”
熊熊烈火在花房的四壁上轰然作响，滚滚热浪席卷在玖玉珏的上方。
绿叶和藤蔓在烈焰中扭曲地尖叫着，一阵又一阵猛烈的爆炸回荡在花房里。
终于，月光从顶棚上洒落下来，无数绿叶如同激射的泉水般四散喷涌出去。
花房周围却已然是一片火海，绿叶与藤蔓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只有一束像是不属于这里的蒲公英，被火焰吹起的热风鼓动着，悄然飞向了远方。
——
“总之，在下已经完成了阁下的委托，请给我报酬……在下是很想这么说，可是符苓大人您好像不太满意的样子？”
披风毫发无损，袍子却被熏得有些发黑。
玖玉珏站在府邸的书房里，语气恭敬地对着府邸的主人问道。
“我不是交代过，最好别弄坏花房吗？内子一直都很喜欢那花房，虽然如今她已经不在，但是……”
蓄着一把大胡子的符苓，是这片区域的长官，也是这片国境的将军，这会儿正有些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玖玉珏满怀歉意地笑了一下，“是说过没错，可是大人，斯人已逝，尊夫人她定然也不希望她喜欢的花房里有奇怪的东西，在她离开后作祟。”
符苓眼中精光一闪，玖玉珏立刻止住了声音。
“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觉得炸了比较省事吧？”
玖玉珏微笑不语。
符苓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师父之前带你来的时候，你还没变成这副不正经的样子……”
他拉开抽屉，掏出一个小小的口袋，放在桌上。
“那就多谢符苓大人了。”
玖玉珏伸手要拿，却被符苓一把扣住了手腕。
“不要再继续追查你师父的事情了，他已经不在了。”
手腕被符苓紧紧按在桌上，后者唾沫横飞地颤动着茂密的胡子。
“多谢，不过我也没别的事可做啊？”
玖玉珏抬起左手毫不在意地擦了擦脸。
“符苓大人，你要是出不起钱的话，以后我可能就不常来你这儿做法事了。”
符苓恨恨地甩开了玖玉珏的手腕，重重地坐了回去，椅子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再次拉开抽屉，翻出来一张地图，摆在了两人面前。
“这儿，”他用手指着几座小山之间的一块平地，“去帮我查一查，有问题就给我解决掉，然后再给你报酬。”
玖玉珏却是神色微微一变，“这是……”
“你知道？”
符苓眯起眼睛问道。
“不知道呢。还请符苓大人讲来听听？”
玖玉珏笑着回答道，从旁边搬了把椅子，跟着坐了下来。
符苓白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继续讲道：
“白树村。那儿有个庙，里面有棵挺大的白树，你师父从没带你去过？总之，这地方本来风调雨顺的，小小一片地方，每年交上来的粮税可不少！”
“结果打今年初春开始，这地方的人就跟中了邪似的，要么就消失，要么就逃荒到山外的村子里。派去征税的人也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不见……”
“符苓大人你派一队人马过去扫荡一番不就行了。”
玖玉珏用手托着下巴说道。
“你看我像是没派人去过吗？”
符苓用手指在地图上画着圈，不耐烦地说道，“走到那附近就跟撞上鬼打墙一样，那些山村就跟从未存在过一样！”
“所以大人你就想让我去赴汤蹈火。”
“去帮我查一查，有问题就顺便解决掉，会给你派兵士作为人手的。又或者……”
符苓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玖玉珏把视线从地图上抬了起来，疑惑地看着他。
“反正你总是想死，万一死了，刚好可以和你师父团聚嘛。”
似乎对玖玉珏哑口无言的表情感到满意，符苓抖动着满脸的胡子，把地图收了起来。
——
“派兵士作为人手啊……”
走出书房，望着半圆的月亮，玖玉珏叹息着自言自语道。
师父离世已经两年有余，师姐也没了音讯。
自己又始终看不见对除妖师来说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精魂”或者“灵力”——其实是一回事。。
因此，他除妖的方式也都是一些被看不起的旁门左道，必要的时候还得让一般的兵士从旁帮助——说白了就是用物理手段暴力拆掉妖怪住的地方，然后用法器硬生生地把对方砍死或者净化掉。
没意义。碰到强者，他就只有跑路的份儿。
今天花房里那个妖怪连赋形都做不到，要是它能缠住自己，自己就会被迫和它一起被活活炸死了。
这也算是光荣地战死了吧。
可是自己还活着，已经很清楚自己天资多么有限了，修习精魂诀这么多年，依旧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些许异常。
连尚未脱离灵知的婴儿都不如，这还不如抱个孩子来让他给自己当探测的法宝呢。
“哦！玉珏老弟！哎呀，老爷没训你吧？”
走着走着，竟然又回到了花园里面，赵四等人正在花房旁边铲着被炸飞的种种残骸。
“哪里的话，符苓大人说了，问题解决了就行，我还和符苓大人说，几位老哥特地劝阻过我，都是我一意孤行，才不得已配合我，用这么胡闹的方式驱除邪祟呢。”
玖玉珏从善如流地回答道，兵士们脸上的神色也明显放松了下来。
——————
“嘻嘻，所以这次来讨伐我的，是个年轻的小哥咯？”
破旧寺庙的院子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雪般的柳絮。
院子的中央似乎曾经有过什么，但是现在却空无一物。
寺院的大殿中央同样空荡荡的，角落里，一个少女懒洋洋地躺在一大堆蒲团上。
“你下次可要小心点，这次这么久没回来，我还以为你不想回来了呢~”
蒲公英在少女小巧玲珑的掌心上翩翩起舞，似乎正在诉说些什么。
一头雪白长发的少女坐在空荡荡的大殿的角落里，轻轻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她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而是一片寂然的惨白色，就好像她时日无多了一样。
“玖玉珏……嗯，久欲绝是吗？真是无聊的谐音呢。……不对，我怎么好像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似的……？”
她用力锤了锤脑袋，“算了，不想啦，反正我才是真的~时~日~无~多~”
对着铜镜眨了眨眼睛，血红色的眼眸里闪动着空洞的光芒。
“好啦，送你出去，这次还是随便逛逛，对吗？”
她站起来，走到院子里，轻轻吹了口气。
蒲公英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翩翩然飞走了。
“真羡慕你可以离开这里……真想在死前去逛一次上洛河市啊。”
少女啪嗒啪嗒地走回了蒲团中央，缩成一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