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玲珑坐在大殿中央的花篮里,宛如坐在一座祭坛之上。
额头上顶着那柄仪式长剑,她对玖玉珏报以温柔的微笑。
之前厚厚的刘海已经被拨到两旁,露出额头正中央上方那大大的剑疤,一道血痕正安静地流下。
玖玉珏吃了一惊,几步便奔到她面前,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剑从她脑袋上拔出来。
这丫头头上插着剑也没事吗?
她的身上笼罩着黑白两股气息,黑色的那股,显然是经年累月才能修炼出来的沉稳精魂;
白色的那股,却分明来自非人的存在,处处透露出自然的妖气精魂。
“如何?玉珏公子,现在能看见精魂了吧?”
花玲珑语气平和地问道,花篮底部的中央,有一只散发着黑气的白玉碗,她小巧的脚趾尖就在碗的正上方。
一滴又一滴,血顺着她的额头,流过她白白净净的脖颈,滑入她的僧袍,又从裤腿处缓缓流出,最终到达了她的脚趾尖上,滴落到白玉碗里。
怎么突然这么客气……搁这装圣女呢?……她说精魂?
玖玉珏摆出一副呆滞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心下却是激动不已。
原来,果然是精魂。
他能看到精魂了!
修炼了那么多年的精魂诀啊,眼前的风景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啊,都要放弃了啊!
这下真是不得不好好报答一下眼前的妖怪丫头了。
“玲珑……姐姐,”
但他还是咬着牙,才把姐姐两个字给瓮声瓮气地说出口。
算了,看她那么可爱,叫就叫吧。
“不是说要我带你从寺庙出去吗?这是在做什么?”
他语气天真地问道,还特地歪了歪头。
花玲珑微微一笑,“仪式的时候,不用那么叫我。”
她的脚趾微微颤了颤,玉碗已经满了一半。
“可惜了,明明为了以后能够解开公子的傀儡化,让公子安然离开,而降低了术法的强度,但看来公子好像陷得有些深,这可怎么办……”
注视着玖玉珏装出来的无神瞳孔,花玲珑的语气有些困扰。
玖玉珏的眼神确实无神,但是是无语导致的无神。
这丫头怎么就这么自信?
话说回来,还挺善良的?听她口气,以后似乎还打算放自己离开呢。
“玲珑姑娘,这仪式是?”
总之先套话吧。
“是三净血的仪式,我想想觅心和尚是怎么解释得来着……”
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玖玉珏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花玲珑突然睁开眼睛。
他来不及回到双眼无神的样子,认真的样子被她看了个正着。
她红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冰冷的杀意。
一瞬间,玖玉珏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小子,你根本就没被傀儡化或者催眠暗示吧?”
温柔清脆的嗓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散发着阴冷寒意的声音。
“……阁下是谁?”
玖玉珏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反问道。
花玲珑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没道理突然玩这么一出。
不,他见过这个笑容,她在击昏他的时候,就是这么笑的。
“哼……弱者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眉眼间尽显乖戾,她的脚趾一别一弹,一滴血珠从左脚拇指弹向他的脑袋。
玖玉珏根本来不及躲避,眼见着那血珠就要在自己的脸上开花——
它在面前一尺开外的地方径直坠落了下去,渗入地面,消失的无影无踪。
“时间到了……劝你别带她出去,不然我分分钟秒杀你……”
她的眼眸里依旧充满了杀意与厌恶,但眼皮却缓缓落了下来,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玉珏公子,我想起来啦,这三净血呢……”
再次睁开眼睛,花玲珑的声音又温柔清脆了起来。
玖玉珏已经切换回了面无表情的样子,衣衫的背后却被冷汗打湿了一大片。
听她所言,三净血就是佛家三净肉演化过来的——至少觅心是这么给她解释的。
当然,其实就只是山精自愿献出的血而已。
刚才给玖玉珏疗伤的时候,她就已经往他的嘴里和伤口上涂抹过了,“不然你怎么能好的这么快呢!”
但是另一方面,这血中精魂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附近的村民之所以消失,除了逃离此地的,剩下的大多便是因着觅心的迷惑,而被骗来喝了这血,最终都被“治好了各种毛病”,永远地留在了这破寺庙之中。
“我当时就只能看着他们,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以为喝下去就能得到解脱……不过公子毕竟是修行之人,我还在这儿用仪式特地做了改良,喝下去肯定没问题的,嘻嘻!”
她从花篮中飘然而下,拿起玉碗,施施然走到玖玉珏面前。
“来嘛,玉珏弟弟,再饮一杯~这样你就能够带我离开这儿啦!虽然是作为乖乖的傀儡……不过我会带你去个很好玩的地方的!”
她踮起脚尖,左手捏着玖玉珏的下巴,右手托着碗底,把玉碗怼到了他的嘴上。
她的嘴角露出笑意,让玖玉珏不禁联想到刚才看到的轻蔑笑容。
喝?不喝?
“喝吧,别怕,没关系的。“
一个温和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他惊讶的发现,这声音似乎是从血里传来的。
“什么?”
玖玉珏低声问道。
“什么’什么‘?玉珏弟弟,你快喝呀。”
花玲珑开始用左手掐着他的下巴,想要把他的嘴巴掰开。
“只有你能听见我说话,没事的,孩子,喝吧,不会害你的。”
温和的声音继续从血里传来,在玖玉珏的耳边悄然低语。
说来奇怪,这声音让他想起了几乎已经没有印象的、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病故的母亲。
“相信我。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快喝吧,然后带着这女孩子去她想去的地方。”
一不做二不休!
玖玉珏接过玉碗,一饮而尽。
好香。
花香,草香,木香,水香。
没有什么恶感或者毒性,那声音果然没有骗自己。
然而接下来,一股精魂冲向了他的脑子,他感觉脑子里突然多了十七八个花玲珑,正在一起跳来跳去。
“听我的话!”“带我去摆脱这山精之血!”“要对我好好的哦!”“玉珏长得好怎好看!怎么看怎么好看!”
“他怎么看我的呢?”“他之前夸我漂亮来着!”“但是说不定是他其实很好色!”“他可以多夸夸我!说不定能对我一见钟情呢!”
“矜持点!”“就是!他现在虽然听话,以后还是会回想起来的”
“那时得多害羞啊!”“那就一直带着他!”
“不行…人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重点,现在的重点是……!”
“玉珏!听话!玉珏!听话!……”
面前真正花玲珑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见自己迟迟没有反应,脸上甚至开始出现担心的神色。
“玉珏……听话……”
玖玉珏无奈地跟着脑海中的吵吵嚷嚷的小花玲珑们一起,小声重复了一句。
脑海中的花玲珑们发出一阵欢呼,终于渐渐消散了。
这是什么新型的傀儡术……不过,确实,真的,很洗脑。
现实中花玲珑发出一声同款欢呼,“哈哈,成了!”
她欢喜地拍起了巴掌,“玉珏弟弟,我们这就出发可好?”
她矜持而有些娇羞地伸出白无血色的手,玖玉珏听话地握住了它。
好软。
难道自己其实真的有些好色?
她的手似乎没那么光滑,仔细感受一下,才发现上面有着细密的木纹。
“呀,差点忘了。”
她拎起仪式长剑,拉着他蹦蹦跳跳地走到了大殿角落的神龛旁边,用脚踹了一下面前墙壁上的一块砖石。
暗格弹出,最外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几件便服,还有一大堆竹简,甚至还有几摞绢册。
玖玉珏暗自称奇,这么多绢册,显然不可能是花玲珑自己收集而来,想必是寺庙之前的主人留下的,亦或是觅心和尚携带过来的?
他的眼神快速在写着绢册与竹简名字的竹片上扫来扫去,回过神来,发现花玲珑正在旁边盯着他。
糟,忘记非礼勿视了。
她红着脸,把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踮起脚尖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不许偷看。”
她又踹了另一块砖石,一座精巧的屏风从地面上霍然升起,把她遮在了角落里。
有些懊恼地拨开乱糟糟的便服和竹简,暗格里面露出了一个立柜,她探身打开柜门,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套圆领袍子和襜褕,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悄悄向外瞧了瞧。
玖玉珏正背对着自己,似乎在望着大殿中央的花篮呆呆出神。
她赶紧手脚麻利地换上一套自己最喜欢的衣服:
一件白色小褂,两条红色的束带勾着红色的宽大长裤,外面披着一件大大的薄纱披肩,脖子上束了一个大大的发带。
长长的白发在头顶被挽了个小小的蝴蝶结,厚厚的刘海再次遮住了眉心上方的剑疤。
柜子被推着转动,侧面露出了一面大大的铜镜,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撩起披肩,把仪式长剑剑挂到了自己的背上,然后又缓缓取了下来。
犹豫再三,她最终还是把剑又放回了暗格里。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花玲珑终于走回玖玉珏面前,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白绫,示意玖玉珏把手伸出来等着。
那白色就和院子里的柳絮一样。
她先是白绫的一端拴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然后解开,栓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嗯,拴在手腕上比较牢靠,就是这样。”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白绫的另一端拴在了玖玉珏的右手上手腕上。末了,再滴了几滴血上去,那血就像是被白绫吞噬了一般,瞬间便没了痕迹。
玖玉珏默默地注视着她做的一切,他已经可以看到,这白绫上的术法,连接了他们两个人的血……以及精魂。
出寺庙,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花玲珑则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玉珏弟弟,虽然有些赶,不过你收拾一下行李,咱们得快点赶一会儿路,好不好?”
玖玉珏原本呆望着她,闻言,便把大殿地上散落的酒葫芦,以及之前被她打飞的剑给收了回来。
“我没什么行李可收,玲珑姑娘呢,也是轻装上路?”
她挑起眉毛,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玖玉珏脑内的花玲珑歌舞队又开始嚷嚷起来了,“叫姐姐!叫姐姐!叫姐姐!……”
……这丫头好烦。
在改口叫“玲珑姐姐”之后,歌舞队的声音如同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散了。
二人的双手没有再次握紧,而是由白绫在中间牵着彼此。
花玲珑扯着白绫的一端,把他扯到了院子里。
她眼神微微有些冷淡,看了一眼院墙上的花朵,花朵的花蕊探出墙头,墙头和墙外传来了呼吸和呼噜的声音,正是跟着玖玉珏来到森林处的几个兵士。
“哼,玉珏弟弟,你看,你刚进来的时候打招呼来着,对吧?他们对你倒是忠心耿耿,在那之后就都跟过来啦。还打算炸掉我这小庙呢。”
她气鼓鼓地说道,脸上是货真价实的不满。
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你这么能打……
玖玉珏无奈地想道,而且,也不知道你根本就是无害的那一档,符苓老头给的信息根本就是误导嘛。
“若是早知道再此的是这样一位仙女一样的玲珑姑娘,我定然不会带他们来冒犯打扰。”
玖玉珏维持着“被傀儡”的状态,老老实实地致上歉意。
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玉珏弟弟,就属你打扰得最多呀,所以你可得得好好赔我?”
她回过神来,一蹦一跳地走到玖玉珏面前,翘起一根手指,撩起了玖玉珏玉雕般的下巴。
“我这不正在陪姑娘吗?”玖玉珏低了低下巴,笑着看着她。雨过天晴,夕阳将近,霞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染上了一片金黄。
“傀儡化了还说轻薄话!本质上居然这么油嘴滑舌吗……”花玲珑别开头,拽着他向寺门走去了。
玖玉珏仿佛听到那松树传出一阵沙沙的声音,但被花玲珑红着脸瞪了一眼之后,那松树就一动不动了。
白绫,以及血,还有精魂。
两人的命运开始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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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啦——!吱呀——”花玲珑亢奋地叫嚷着,一脚踢开了寺门。
话虽如此,她的足尖却在半空中足足停顿了好几秒,才极其缓慢地落在了地上。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亦或是正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她才如此激动?
她满脸喜悦地原地蹦跳着转了个圈儿,兴奋地看着玖玉珏。后者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被她的喜悦所感染,跟着她走出了寺庙。
轻微的刺痛从脚尖传来,但那刺痛转瞬即逝,玖玉珏以为自己是不是踩到了木刺或是什么,但抬起靴子,却什么也没看见。
“别看啦,没事的,快,丹水在哪个方向?”花玲珑像是出去踏青的孩子,四处张望着。
“呃,不瞒姑娘……玲珑姐姐说,”玖玉珏恨恨地改口说道,
“我对这里的方位并不太清楚……好在今天天朗气清,再过一会儿天色晚些,可以看到北斗七星,就知道哪边是东北方了。”
玖玉珏其实也不认路,又怕她扫兴,只好如此回答。
“时间紧迫,哪有空等北斗出来!”她说,但语气里没有丝毫不满,“不过,没事!你知道是东北方就行了。本小姐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怎么会连方向也不知道呢!我来带路吧,嘿嘿,玉珏弟弟,还云游四方呢,怎么连路也不认识。”
她开心地甩着手,大踏着步子朝某个方向走去了。
被手腕上的白绫拽着的玖玉珏只好跟着走,回头望了一眼寺门,在院子里看时还在争奇斗艳的花朵,在外面竟然只能看到一片充满了怨气的黑暗。而寺庙外檐的墙壁上,确实着那几个自己带来的、这会儿东倒西歪的兵士,一个个像是被花蜜熏得醉过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