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玉珏的内心其实一直在大声地呼救着。
然而,破庙里,丹水河畔,曾经两度帮助过他的那个声音,并没有再一次给出建议或者提示。
“喂,你到底问不问了啊,不问的话,我有话要问你。”
“花玲珑”吞下一片菜叶,不耐烦地说道。
看来只能靠自己想办法脱离这个处境了……
“你不是花玲珑,你到底是谁?”
对方的气息和花玲珑实在是太像了,而面前的少女,无论是之前还是当下,都没有邪祟入体或者被附身夺舍的样子。
反倒像是,这才是花玲珑本来的样子似的。
“哈,小子,你又是谁?这丫头倒是一直对你叫得亲切,’玉珏~‘’玉珏公子~”地叫着,啧,还‘不是花玲珑’呢,你倒是说说,花玲珑是谁?“
面前的少女眼里流露出浓浓的不屑,打开银色的壶闻了闻,不由得皱起了鼻子,连忙把壶给扣上了,接着又打开了金色的壶盖闻了闻,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喝了一口,砸了砸嘴巴。
不喜欢喝露水,反而喜欢喝酒吗……
“这倒是问到我了,不过,花玲珑可比你要温柔得多。”
话音未落,玖玉珏感觉肩膀上突然一阵剧痛。
仪式长剑贯穿了他肩上的皮肉,血流如注,却被水草尽数接走。
“继续说,我在听。”
她缓缓收回伸出来的手掌,脸上却是一副“你敢再说一下试试看啊”的表情。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玖玉珏只好先沉默着思考如何开口。
“怎么,被我刺了一剑而已吧,这就成哑巴了?哈……她温柔,嗯,确实挺温柔的呐。没其他的词儿了?”
“姑娘,你还未曾回答在下的问题。”
玖玉珏察觉到正在说话的这个“花玲珑”虽然杀气腾腾,但却似乎并不打算立时动手,反倒是在提到花玲珑的时候,突然大动肝火。
温泉池面的下面,他悄悄地挪动起了脚趾。
“嗯?你又没说谁是‘花玲珑’,我自然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这很正常吧?”
面前的姑娘摇了摇头,阴森森地笑了一下,“快点,没问题的话,我有话问你。”
玖玉珏思来想去,最后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姑娘明显对花玲珑十分熟悉,至少比自己要熟悉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无论说些什么,只要是和花玲珑相关,都会让眼前的姑娘越发不高兴。
“哼,这就放弃了?真没骨气!”
“花玲珑”把仪式长剑从他的肩膀上拔了出来,手指朝着他肩头一指,几片水草便凑过来盖了上去。
“姑娘教训的是。”
玖玉珏点头表示认同。
“免了,突然这么乖巧,真是恶心。我在里面看的不太真切,所以,你们还没去医馆是吗?”
她露出嫌恶的表情,如此询问道。
“今天天色已晚,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我原本打算明天傍晚后,夕阳将近时,赶早去医馆,毕竟……她似乎有些事情想去医馆里寻求帮助。”
玖玉珏斟词酌句地缓缓说道。
没必要特地激怒对方,不如说,这样继续拖延一会儿,自己还是有些反制的手段的。
听他这么说之后,眼前的少女也确实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懒洋洋地舞弄起了仪式长剑。
接着突然间猛地将剑径直插进了水里,玖玉珏甚至能感觉到剑尖带起的水波刮擦着脚趾。
她的动作极为洗练,明明如此迅速,温泉池面却只溅起了几朵微弱的水花。
“好啦,省省吧,玩了这么久,脚趾头都快抠出来一口井了吧?再乱动,姑娘就先斩了你的右脚。”
不同于一直以来的阴森,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又没有带着威胁的意思。
但就是这种语气,才更让玖玉珏清楚地明白,她并没有在开玩笑。
“刚刚脚底有些打滑而已,多谢姑娘提醒。那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玖玉珏扬了扬眉毛,无奈地问道。
扬起泥巴来混淆视线的计划这么快就失败了,看来得另寻他法才行。
“别吵。”
“花玲珑”闭着眼睛说道,她摇了摇头,眉心紧蹙,仍然在思考着什么,想着想着,她竟然打了个哆嗦,接着手臂和肩膀便缓缓泡进了温泉之中,只剩下还拿着仪式长剑的手腕露在水面上。
原来她还是会怕冷啊。
“嗯,看医馆。……就让她去好了。
喂,你呢,你跟着她,是想知道那个和尚的信息来着对吧。
不过,你,以及这丫头,你们两个也真是够蠢的,只知道说些她到破庙之后的事儿,事情已成定局,又有什么可说的?”
她依旧保持着一副不屑和嫌恶的表情,如此说道。
玖玉珏却笑了,开口反问道:“若是事情已成定局,那又有什么不可说的?姑娘不妨说说听听,在下也可以和玲珑姑娘所告诉我的信息,互为参照,一探究竟。”
“说不定你听完就死了呢。”
她语气冰冷地说道,长剑也又一次在他的脖子附近比划了起来。
“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况,姑娘不久前才说,打算让在下死个明白的——难道姑娘打算出尔反尔吗?”
“花玲珑”的脸色不断变幻,最终却跟玖玉珏一样,露出了讽刺的微笑:
“问吧,不过话说在前头,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我倒是可以保证,凡我所达,绝无虚言。”
“那觅心和尚死了吗?”
“不知道。”
“那觅心和尚为何要带你到那个破庙?”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不是不知道?”
“对,每次回想那时的事情,脑子里就充满了白色的光芒……所以别问这个了。”
“那……她是被觅心和尚带离故乡的吗?”
“正是如此!而且,虽然她的父母其实收了银两财物,但她其实是被忽悠着出来的呢。”
“花玲珑”说到这儿,突然露出了怀念的神情,嘴角的微笑却有些悲凉。
“……她该不会被告诉说,出来后,可以治疗某些’疾病‘吧?”
“哈,怪不得她会喜欢你小子,还挺聪明的嘛。不过不止如此呢。”
“不止如此?”
“嗯,比如,继续猜猜看?”
玖玉珏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红眼睛这会儿正神采奕奕地映照着水面上反射出来的月光。
“比如她的某些病症恶化了,甚至出现了新的症状……比如’邪祟入体‘。”
他语气沉重地说道。
“哈!”
“花玲珑”握着剑柄,用了拍了拍手掌。
“真不错,真会猜。能猜到这些,真是已经很了不起了。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吗?”
她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会儿抬手擦拭着眼角的泪滴。
“在下姑且也四处游历了一番,这种情况,虽然见得不多,但若是连道听途说之事也一并算上的话,那也不算罕见了。”
他原本注视着温泉池面上的月光,这会儿却把目光挪回到了她的脸上,见到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金色的酒瓶,便继续说了起来:
“无非是,非常之人,本就不容易被常人所相容,若是寻常太平年间还好,在这是非动乱,或是天灾横行的年头,就更免不得被人所嫌恶。
而这嫌恶和排挤,反而会让这些可怜的家伙的状况进一步恶化……愈发脆弱,自然也就愈加受伤,伤重,成了累赘,自然就得早点摆脱,方为上策。”
“小子,你说’可怜的家伙‘,你是觉得我——觉得这种人可怜吗?”
玖玉珏本想耸耸肩,却发现水草依然在限制着他上身的活动,只好摇了摇头,
“那只是一般说法而已。众生皆苦,天下谁人不可怜?大家都只是在挣扎罢了。”
这倒不是他巧言辞令,反而是他几年游历的所见所得,在聊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感而发,所汇聚而成的观点。
“哈。真会说话。不过,总有人运气好一些,对吧?”
“花玲珑”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亦或是,不打算再忍了。
她一把拎起酒壶,打开盖子,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玖玉珏看着她小巧的喉咙上下滚动着。
他稍微有些猜到面前的“花玲珑”的真实身份了。
“——相对的,有些人的运气——嗝,就稍微差一点了,是吧?“
一抹笑意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
玖玉珏依旧沉默着。
“哼,突然不屑于和我说话了?你不说,我嗦!”
她突然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夹着口齿不清,说了起来。
河市以南,丹水以南,破庙以南,更靠南的地方,虽然不算是深山老林,但离最近的市镇也要走个两三天的地方,有个叫花村的地方。
虽然村人全都姓花,但这乱战之时,哪有人买花卖花?村里人只是普通地种地捕鱼、劈柴挖笋过活而已。
至于姓花的来历,大概不是因为什么祖上姓华之类的,而是什么所谓的花神。每年祭祖之后,无论男女老少,都得去花神祠堂里祭拜一番,之后再去后山的花泉里沐浴一番。
然后呢,这个村子,时不时,每隔一段时间,短则几年,长则几十年,总会有些人……据说是对那个该死的花神不够尊敬,或者犯了她什么霉头,得上红眼病,还可以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听说十几年前,曾经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被一个潇洒倜傥的除妖师给当场治好,除妖师似乎打算当场离去,但是那个小女孩看都没看一眼父母的拜谢与挽留,一直抱着除妖师的大腿不放,最后甚至哇哇大哭了起来。
“嘻嘻,这个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据说,她在那之前,从来没哭过呢。”
“花玲珑”说到这儿,不由得笑了出来,随后恶狠狠地瞪了玖玉珏一眼,仿佛刚刚是他说了什么笑话,才把她逗得发笑。
等等,潇洒倜傥的除妖师……?
“你可听说过那除妖师的相貌?”
玖玉珏出声问道,语气不免有些急促。
“嗯?谁知道呀,哼,反正如果是跟听闻的比起来的话,肯定比你长得好看……嗝。”
“花玲珑”似乎已经全然忘记自己方才说的要杀死玖玉珏的狠话,这会儿醉醺醺地摇晃着脑袋。
“总之,你小子……把她,把’花玲珑‘带到医馆去吧,这样我就……饶你小子不死!本姑娘要……要睡了。”
她的手在空中剧烈地左右摆动着,酒壶从餐盘左边挪到右边,又从右边挪到餐盘的左边,就是放不到餐盘上面。
“等等!最后一个问题,花玲珑知道你,以及知道你是谁吗?”
玖玉珏连忙追问道。
抬起双脚,两股寒气从他刚才所站的地方释放开来,朝“花玲珑”所在的位置逼了过去。
原本打算再藏一会儿,再用来攻击继而反扑脱险来着。
这会儿尚不足以伤人的寒气,激得“花玲珑”打了个冷战,脑袋也不再摇晃,她终于把酒壶成功地放回了餐盘上,接着抬头对玖玉珏报以一个充满邪气的笑容。
“你何不自己问她呢?不过,或许,你最好不要再继续深入下去了……早点和她撇清关系,也不失为一个考量。
不过,我再说一遍,给我好好记住:带她去医馆,尽快,最好是立刻。
——不然下次让我撞见之时,就是你命丧之日!”
她的眼神十分明亮,却不像她的语气那般凶狠,反而更像是在担心玖玉珏一样。
寒气很快散去,温泉又开始冒出热腾腾的蒸汽。
花玲珑身子一软,脑袋顿时落入水中,水波涌动,餐盘也跟着晃来晃去。
如同钢板一样箍在身上的水草终于软化褪去了,玖玉珏连忙用力划了两下,左手把餐盘放到温泉池边,右手搂住花玲珑的脖子,把她捞回水面上来了。
虽然如此,在感受到她那光滑洁白的肩膀时,仍然免不了心神一荡,他连忙伸手将刚才箍着他身体的那几片大大的水草拉了过来,抬头望天,手上动作乱七八糟地将水草绕着她的脖子围了一圈儿。
右臂上微微震了一下。
玖玉珏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侧眼一看。
还好,水草足够多也足够大,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白净的肩背靠在自己的右臂上,自己的右手正握着她的右臂。
月光下,红瞳紧紧盯着玖玉珏的脸颊,花玲珑的脑袋剧烈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