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认为老师说的没有问题,在这样一个封建愚昧割据落后的国家,只有依靠先进阶级的醒悟与团结才能拯救,如果只想着在现有制度上做一些裁缝匠干的修修补补的活计,这个国家就会和开了个洞的热气球一样,只能通过不断抛弃背囊里的杂物来延缓自己的着陆,却改变不了自己撞击地面时的惨烈景象。因此,我们必须学习先进经验,用世界上最科学的方法来拯救这个国度,像俄国就是......”
眼看着说到周济民学习良久的理论救国上,他和之前那个跟村里的姑娘说句话都硬邦邦,脸红的不行的模样没有丝毫相干性,毕竟乡下的姑娘说保守也保守,说开放也开放极了。
唐宗恒欣慰于这孩子还好不是块木头疙瘩,但还是直接将其打断。
“周济民,我比你大几岁,在这里比你多摸爬滚打了几年,勉强唤你一声弟弟。
你有没有想过俄国赤色革命为什么能成功?
要知道,之前的俄国布尔什维克去拜访那两位先知时,他们可是认为俄国没有赤色的土壤,最先爆发革命的地方肯定会是当时裹挟着自由贸易之风的大英帝国。
可是现在俄国革命已经成功超过十年了,不管他们现在建设怎么样,他们确实打破了当年的论断。
而英国的革命顶多掀起了几次请愿之后便销声匿迹,每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工人,在听说他的祖国取得什么成就时,总会骄傲的挺起他的胸膛,即便他喝完刷锅水一般的劣质咖啡之后就要再上12个小时的晚班。
你说说看,这怎么解释呢?”
“因为伟大的俄国布尔什维克坚持斗争,团结所有朋友,同时坚决抵制孟什维克的错误路线,紧密团结在以弗拉基米尔为核心的组织周围......”
周济民张口就把那位学术不精,照本宣科的远东局老师说过的话重复背了出来,看得出来,小周同志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
然后他又又又被唐宗恒打断了。
“这些套话放到朝廷邸报上去吧,跟那些官方通告的车轱辘话差不多,哪位老师有没有告诉你俄国能够革命恰恰是俄国不发达?”
“不发达怎么实现远大理想?”
周济民对全集中的话一直深信不疑,但没想到那位老师给的是删减版的教材,讲课也是有针对性的。现在这种情况就体现出来,周济民被五段论入脑了,他一直认为俄国革命是水到渠成的事,弗拉基米尔带着布尔什维克只要在墙后面轻轻一推,罗曼诺夫这栋危房就会轰然倒塌。
但现在他隐约的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
“恰恰就是因为不发达,才使得俄国能够成功,像英法美等老牌国家,他们对于资本的剥削研究已经是出神入化,远远不是俄国这个后进生可比的。
所以你会发现他们国家的工运一向是断断续续的,不光是有打压的问题,还有许多配合措施,例如开除领导者杀鸡儆猴,提高生活成本让他们不敢罢工等等,而且他们也从来不会吝惜于几颗子弹前,美利坚西部的矿洞里不知道埋着多少人的尸骸呢!”
“不光如此,俄国在战前对以弗拉基米尔为首的布尔什维克,甚至是稍微激进一点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统采取高压政策,他在监狱里用面包牛奶写文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不然后来为什么要跑到国外,回来还得借道中立国?”
“每个国家的具体国情不同,适合他们的制度也不同,这在你们那里不就叫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吗?
如果把先知丢到秦朝汉朝,他们能建起来一个真正的地上天国吗?
俄国再怎么不发达,那也是相对于头号强国,像大英、德意志、美利坚这些国家来说的。
俄国拥有庞大的工人群体,且主要工业城市基本上就是政治中心,只要掌握了中心城市的领导权,周围大片乡村政权就会被简单的接收,即便这样会导致对地方上的控制力严重不足。”
“那你觉得我们的情况如何?我们有没有占比超过一半的工人群体?我们的工业是不是集中?我们算不算是列强中的一员,在政变之后能够迅速解决旧的外交关系?”
周济民顺着唐宗恒的话往下思考,这孩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他翻看着自己的课本与笔记,仔细对比两国的情况,一时间豁然开朗。
“唐大哥,咱们好像还是一个农业国,这和俄国情况完全不一样啊!”
“不一样就对了,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你不把理论联系实际,那就是乌托邦,是海市蜃楼。
山东那边的黑工,辛辛苦苦干满一年,只够买自己一家的口粮。
京城里的东洋车夫,别看他孤家寡人的,吃的可不差!
同样都是工人,纽约州的工人每周25美元工资,能凑钱买一辆小汽车,咱们这边村子里的纺织工,按汇率来算只能拿到3美元出头,也就买买供销点里出售的什么暖水瓶了。
可再糟糕点的呢?那些签了卖身契的人,那可是连工资都拿不到,同样都是工人,差距就像武大郎和武松一样大了,要是潘金莲能去选,她会选武大郎吗?
如此之下,你们讲全世界工人团结起来,咱们的工人都会认为列强家的工人是少爷呢,自家就出现裂缝了。”
“那怎么办?不发动工人,不搞武装斗争,不抢夺大城市,在江西怎么打开局面?”
“你是不是傻?我给你讲了那么多你还没明白吗?江西现在就两件事最重要,第一是应付掉巡抚的重税,第二就是团结最大数。
第一件事不用你们这帮小白脸操心,那是我们这帮人该干的事,你们重点就放在后面这点上就行了。”
“您是说,让我们去团结那些在土里刨食的人?这怎么能行呢?他们完全理解不了为什么要革命啊!”
“你是农民吗?你深入了解过他们的生活与愿景吗?历史上有没有农民搞革命的?这些问题你想清楚才能下手。
我现在在你身上只能看到深深的隔阂与对群众的鄙视,你瞧不上他们。但只有了解他们,才能批评他们,改造他们,团结他们。我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你不要再这么幼稚。”
面对着唐宗恒抛出来的几个尖锐问题,周济民也答不上来,他不服气的蹲在村子里观察了好几天,终于和一家人拉近了关系,着实体验了一把农村生活,可是把他累的够呛。
但每天劳动完之后,他打开笔记本时,他总是感觉自己有了更多的收获,捡起原先丢在地上的教科书,将那套精装版全集放入行囊,格列尔老师,永别了,咱们不熟。你说的方法真的不适合这片多苦多难却又生机勃勃的大地。
等为期两个半个月的第一阶段调查结束之后,唐宗恒再次见到了周济民。此时的他浑身上下都是老农打扮,还学会了吞云吐雾,就是冬天里皮肤没晒成古铜色,否则就真成了村里人。
“小子,看起来你真悟了。”
唐宗恒笑着打趣他,说他没有书生气了,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满满的欣慰,能沉下心来走进群众,还算是朽木可雕,起码不像什么小说里写的那样道心崩溃之后就放浪形骸了。
“唐大哥,农村才是我未来的天下,我这份调查报告就请你代我转交给黄杉老师,我就留在这边观察了。放心,有事的话我会打电报摇你的。”
没给唐宗恒拒绝的机会,周济民将牛皮文件夹塞进怀里,便挑着两个水桶晃晃荡荡的朝寄宿的奶奶家走去,步伐轻巧,再也没有第一次时僵直的后背与泼泼洒洒的水渍了。
唐宗恒翻开文件夹,一手刚正的魏碑体手书映入眼帘,赏心悦目,比劳什子乾小四水平高多了。
题目是这样的。
星星之火,何不燎原?星星之火,必然成焰!
“这小子,出师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