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秦灵若看见秦冷的新伤旧伤互相累叠,心火炙烤着她的心肝肺腑,喉口干涩,难以发出一个字节。
安静且歉疚地凝望着熟睡的秦冷。
御医为他重新包扎好了伤口,临走前叮嘱的说辞一如上次,无甚太大差别,只多补了一句:
“便是年轻,却也经不起这般折腾,若想恢复的彻底,还是需得好生静养才可,今日撕扯太过剧烈,前些日子将养的,怕是又白费了。”
已是夜深,秦灵若仍是坐在榻边,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似乎一定要守着他醒来。
徐弦月叹了一口气,将温热的汤药放在她的手中,静静陪她坐了一会,便无声无息退出了寝殿。
徐弦月走在通往衍芳殿的回程途中。
前方只有一个宫婢,背身侧提着八角琉璃灯为她引路。
徐弦月盯着前方隔着琉璃,流光华转的透黄烛火,思虑着今日种种。
念及秦冷,她越发自责,无论如何,今日之事祸起由她。
若她不曾起念,同贺云音有所争斗,也不会连累秦冷的伤口雪上加霜,令秦灵若担忧至此。
今日行事或许有些急躁。
可是,她的时间紧迫,容不得同贺云音徐徐图之。
于宫城之内,本就身受桎梏,身侧的钉子更是一个接一个,需得尽快拔除,若是不然,如何有机会相助舅舅取得“名册”。
还有解除这个缠缚其身的“移魂”术法。
徐弦月思量得出神,渐渐放缓了脚步,慢慢停滞了下来。
引路的宫婢不曾留意,提着灯笼继续前行。
徐弦月眼瞧着面前火光越行越远,直至化为微弱星点,泯于昏暗转角。
清寂寒夜,夜色如墨。
夹杂着水汽与梅香的湖风传来,徐弦月猜测着,该是到了鉴心湖。
她没有去追前方的宫婢,转了脚尖,借着浅薄月辉,慢慢向湖畔走去。
由内而外,满身裹缠的繁重“枷锁”,每时每刻都在捆缚,禁锢着她,令她难得缓息。
似乎只有这穿喉而过的微凉湖风,才能使这闷滞已久的心口,得到片刻清凉舒缓。
她缓缓,深深地吐出一口绵长浓重的污浊之气。
踏上湖亭,扶着檐柱,探身俯望着湖面映射的粼粼月影。
波影浮动,墨兰的湖面,与银亮的月影,漂落在这湖面的月亮随纹轻漾,既是完整的,却又是散碎的。
如眼下的她几无二致。
怔然望着湖中月影,忽视了湖亭与水面的间距,眼前的明月仿若近在咫尺,徐弦月忍不住弯下身子,想要掬一捧水中月影。
探身之时,将要伸出的皓腕却猛然被一股大力向后拉扯,险些跌坐在地,幸而她身形灵巧,及时转了方向,落身在了湖亭的坐凳楣子上。
徐弦月吃痛,抚着涨麻的手腕,抬头不解的看着面前之人,黑巾覆面高大男子立于她的三步之外,幽冷夜色下,黑彻的瞳仁竟是比这冰霜寒湖还要冷上几分。
发出的声音中一如刀滚沙棘,粗糙暗粝,磨得徐弦月耳膜生痛,暗道难怪鲜少说话:
“红羽,死生怨尤,尚且轮不到你做主。”
徐弦月了然。
“你当是,我在寻短见?”
冥五虽未应声,可那眼底流泄的意味分明是:如若不然呢?
徐弦月本想反口呛声,忽而转了念头:也不知,这个冥五,是否也如无名一般,心存异念,能否拉拢。
红竹只是宫婢,徐弦月试探过,身无一丝功法,若要甩脱尚且有计可施,可是这个冥五却不同。
行踪鬼魅,隐于暗处,一言一行于此人眼中皆非秘密。宫城之内最大束缚便来源于此,若是解决此人,许是日后行事会便捷得多。
可此刻不是容王府,徐弦月心知不可轻易展露本色,仍是维持着红羽的举止做派,故作疲累,半软着身子,倚身后亭栏媚声开口:
“冥五,当下只你我二人,大家同为一路人,我只说些掏心窝的话。”
她偏头,柔媚眼波望着湖面,叹息道:
“我不曾想过寻短见,只是瞧着水中月影,有感而发罢了。”
冥五不解,却也不曾应声。
徐弦月又道:“这月儿近在眼前,仿若触手可及,却也终究是水月镜花,虚无迷幻,随波缥缈罢了,如同你我一般。”
“尊荣无比的容王宠妃,容王青睐,陛下重视,瞧着面上光鲜,可内里的苦楚,又有谁人知晓呢?”
“瞧你一身武艺,若是行侠江湖,想必也是一番逍遥快活,也好过当下日日同我相对。”
“我们一生轮转于她人躯体,名号、财富、尊荣,都不曾有哪一样真正属于我们自己。”
“永生效命于他人,供旁人驱使,何时才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呢……”
渺渺余音低旋于湖亭冷风之中,声声倾诉,低低叹惋,像是哀凄自己,又像是悲悯与他遭遇无差的冥五。
徐弦月斜身,慵懒随意的背倚檐柱,半抵着下巴,自言自语,惆怅轻喃着:“这般的日子,究竟何时再能有个终结……”
设身处境,晓之以情,切身感受,永远是打开心扉的最好法子。
徐弦月凄凄艾艾念了好半天,期盼冥五能有些许反应,她好对症下药,做出应付。
却不想这个木头疙瘩竟是半分回响也不给予。
此招不奏效,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徐弦月抬脚正欲离去,有破风声响直劈擦着发顶直射而过,刚刚站起的身子被劲风刮带,跌坐回原处。
冥五那厢亦是被箭矢密密围攻,冥五冲徐弦月低斥了一句:
“废物!”
此处躁动,亦是引得旁处就近宫城巡逻匆匆而来。冥五稍作缓释,提着徐弦月迅速抽身前往衍芳殿,行至半途,徐弦月忽然听得头顶闷哼一声,直挺挺朝地面倒去,牵连着徐弦月朝即将扑跪在地,却被另一只手腕稳住身形:“王妃!”
是玄一!
“你怎么来了?”
“那些刺客,是我们玄宵阁的人吗?”
“可是寻到秦越川了?”
“将话递到了?”
能在此处遇见玄一,当真是意外之喜。
乌云避月,且此时身处墙影,徐弦月看不清玄一面上瞬划而过的心虚躲闪目光,只听他道:“嗯……属下……尽数转答,王爷当下在南渊皇庭,说……一切听凭王妃吩咐。”
听闻他平安,徐弦月眉眼舒然,欣慰淡笑,眼底的温情比天上的皎洁月辉更显轻柔。
切实稳稳地放下心来,遥望南渊方向,极轻极柔道:
“他愿意听话,自是再好不过了。”
继而她又问:
“你不曾告诉他我在宫中吧?”
这句倒是应得果决:“不曾。”
徐弦月这才完全舒了一口长气,她直起身子,轻轻拍了拍衣裙尘土,瞥了一眼冥五:“这人,你帮我处理了。”
顿了顿,又改口道:“探探品性,看能否归为己用,若是冥顽不灵,你瞧着办吧。”
她瞄了一眼玄一的身量个头:“你瘦了些,个头也与他有些差别。”
又瞟了一眼躺地之人。
“寻个同他身量年岁相仿的,我们的人,替了他,机灵些,许是还要同皇后周旋。”
玄一不屑:“这等武艺货色,也配的护佑王妃!”
徐弦月道:“货不货色我不晓得,原本也只是为了监视我的举动,只控得住我一人便绰绰有余了。”
玄一闭了嘴,凝着眉瞧了她小半晌,满目愧色,低沉沉道了一句:“王妃近日,受苦了。”
徐弦月故作轻松笑道:“还好,还好,这不正发愁呢,你便来了,可解了我的大麻烦了。”
玄一蹲身,扯了他的面巾,冷不丁被他的横漫半张脸的伤疤惊了一息。想来此人先前也是遭过大苦头的,鞭痕,刀疤,尽数齐备,难怪要以黑巾覆面。
玄一暗暗记下伤痕位置,思量着人皮面具还是要备一份。
打量了一圈冥五身形,思索着记忆中何人可替,蓦地,心中闪过一个人影,玄一起身,心中约莫有了定选:“属下晓得一人或可顶替,只是这人不在此处,还请王妃暂且忍耐,属下会尽快将那人寻来顶替了他。”
徐弦月道:“皇后过些日子举办宫宴,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