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实情。
“是这样的陈阿姨，我考上大学了，沪城师范学院，想告诉爸爸这个喜讯，让他也高兴一下。”
苏华说完，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传来一声略带敷衍的恭喜：“原来是这样，我说你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小华，你真厉害，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身边的人考上大学呢。等你爸爸回来，我一定把这个好消息转告他。”
继母的话让苏华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其实并不期待继母会想办法托人给父亲苏康带话，但继母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只敷衍至极的说等苏康回来再转告他，还是让苏华的心里有一种极度失落的感觉。
苏华勉强‘嗯’了一声，跟继母陈阿姨说了句谢谢，随后又礼貌的寒暄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付完电话费，苏华离开副食部，去隔壁铁路局食堂帮苏昌义买了饭菜，折返回来。
此时的苏昌义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看见苏华回来，一张嘴就是止不住的埋怨：“你出去打个电话怎么用了这么久？你看看现在都几点钟了？！！整整两个小时，再不回来，我差点都要以为你被人贩子拐走了呢！”
苏华将手里的饭盒递给苏昌义，抿唇解释：“爸爸出去检修了，不在单位，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所以等得久了一些。”
苏昌义接过饭菜，一边打开，一边说道：“我一猜就是这样。我之前在内蒙，给咱爸打电话，也是打过去好几次，他才能接到一次。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个姓陈的女的接，你今天打过去，是不是也是那个女人接的。”
苏华点点头：“是她接的。”
“那女的是不是很会敷衍人？不管你说什么她都一口答应说好好好，实际上她就是嘴上答应的好。不管答应你什么，都不会兑现的。”
苏昌义说：“我去年在内蒙被传染上了布病，为了治病欠了生产队十五块钱的医疗费，打电话到川西，想找咱爸要点，把欠生产队的钱还上。当时电话也是这个姓陈的接的，她嘴上答应的特别好，说会转告给咱爸，让咱爸汇钱给我，实际上根本就没说。我在内蒙左等右等等不到汇款，再打电话过去，咱爸还维护她，说她事情多，忙起来不小心给忘记了，让我不要计较。”
“后面给我汇钱，也只给了不多不少整整十五块钱，一点都不关心我的病痊愈后身体好不好，需不需要补充营养。”
说到这儿，苏昌义的脸上满是愤恨和不平，他眼球充血，一脸愤懑的说道：“咱爸的眼里现在只有他后头的娶的媳妇和那个媳妇给他生的小闺女，根本就没有咱们兄妹几个的影子了。你不管有什么事请他帮忙，都没用的，他不会管你。”
苏华怎么会不知道。
苏康当年能把年仅十二岁的她留在沪城一个人自生自灭，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苏华从不期待苏康的爱，特别平静的说道：“我知道，我没有事要请他帮忙。”
“那你打电话给他干嘛？”苏昌义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含糊的说道：“不够浪费电话费的。”
苏华缓缓说道：“我给他打电话，是因为我考上大学了。我觉得作为父亲，他有资格知道一下。”
苏昌义闻言愣住，手中的筷子悬停在空中，复杂的情绪也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啪嗒’一声，筷子上夹着的豆腐重新掉回饭盒里，声响唤回苏昌义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小华，你真行。你能考上大学是你的本事，二哥替你高兴。”
说完，他低头往嘴里扒饭，眼圈却不争气的红了。
他嫉妒苏华，但那是他亲妹妹，亲妹妹能考上大学，他这个当哥哥的应该高兴才对，这种嫉妒不应该。
苏昌义的反应跟苏华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好多年不见，苏华对苏昌义的印象，还是小时候会欺负她的哥哥。
她以为，苏昌义听到她考上大学的消息后，会不高兴。
甚至，因为他回城之后怨天尤人的狂躁表现，她担心苏昌义会动手打她。
所以，她第一趟回来的时候，都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就是担心会刺激到他，让他发疯。
想到这儿，苏华有些羞愧。
这么多年过去，不止她变了，苏昌义也变了很多，竟然对她多了点兄妹情谊。
苏华看着他，轻声说：“二哥，你也别灰心。高考落榜不是终点，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总会有出路的。”
苏昌义咽下嘴巴里的食物，摆了摆手道：“小华，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论韧劲，我不如你。倒是你，这一路走过来不容易，以后可得好好把握住机会。”
苏华点点头：“我知道。”
这时候，苏昌义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手里的筷子，随手搭在饭盒上面，随后起身走向床铺的位置，将枕头翻过来，从枕头里掏出一个破的掉皮的钱包。
他拿着钱包走到苏华的面前，从里面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票子，数出一半，递给苏华：“小华，这几块钱你拿着。读书肯定是要用钱的，哥没本事，在内蒙待了几年，什么本事都没学会，头几年年年欠生产队的钱，到了后面几年，每年才能剩下点盈余。可惜去年一病，那点盈余也没落下。只能给你这么一点，你别嫌弃。”
苏华摇了摇头，想要拒绝，苏昌义直接把钱塞到她手里，说道：“拿着吧，这是哥的心意。咱爸不管我们，咱们兄妹得互相照应才是。”
苏华握紧了手里的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谢谢二哥。”
“谢啥，亲兄妹，不说两家话。”苏昌义挠挠头：“其实理应我跟你说句对不起。我和大哥以前年纪小，不懂事，被家里宠坏了，一身的臭毛病，仗着咱爸咱妈对你不好，整天欺负你，对你干了不少混蛋事，这么多年过去，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悔不当初。哥也不奢望你能跟哥重归于好，但总归是血缘至亲的亲兄妹，有什么事，互相照应点就是。”
苏华吸了吸鼻子，认真地看着苏昌义说：“二哥，你说得对，咱爸不管咱们，咱们兄妹得互相照应才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以后好好地，我还拿你当哥哥。”
苏昌义点头：“那肯定的。年纪小的时候无知，现在都多大年纪了，哪还能跟以前一样混账。”
苏华点点头：“好。二哥你吃饭吧，我回单位了。”
“回单位干嘛呀？你今天不是放假了吗？”苏昌义问道：“对了，我刚刚光顾着自己吃饭了，还没问你呢，你吃饭了没？”
“没呢。”苏华摇摇头：“不过我回单位吃。我的录取通知书是被送到菜市场的，我们主任高兴，说要留点肉菜做一做，给我庆祝一下。”
苏昌义说：“那得晚上吧。这中午还没过去呢。”
“我早上吃饭晚，现在不太饿。”苏华说。
苏昌义说：“行，随便你吧。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心里肯定有数。”
苏华‘嗯’了一声：“那我走了。”
“走吧。”苏昌义摆摆手。
苏华转身离开阁楼，返回菜市场。
下午一点半，菜市场已经没什么人买菜了，各个摊位都在收拾摊位上剩余的东西了。
有人看见苏华进来，脸上露出笑容，扬起手臂朝她招手：“小华你回来了，快过来，看看你想吃点什么。”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影响：“对对对，小华，你快看看想吃点什么，只要是咱菜市场有的，都行。”
苏华考上了大学，给菜市场争了光，王主任发话，要留东西给苏华庆祝，单位的其他职工们也能一块跟着沾光免费吃一顿，所以大家对苏华都特别的热情。
苏华腼腆，不太习惯这样的热情，被围着没一会儿脸颊都红了。
她有些羞赧的摸了摸鼻子，轻声说：“谢谢大家，我都行的，你们看着留就行。”
“选一选嘛。”
“对啊，今天你是主角，你选。选你爱吃的。”
苏华禁不住大家的热情，就象征性的选了几样东西。
大家知道她不好意思，也不强求她非得选出来，笑嘻嘻的打趣了她几句：“咱小华真会过日子，知道给咱单位省钱，选的都是经济实惠的东西。”
“是啊，咱小华就是太好了。”
“不过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王主任都发话了，不用专门给单位省钱。”
“就是就是。”
“鸡是有数的，咱不能随便动，鱼卖不完，搁到明天就死了，数数还有几条，一块炖了得了。”
“猪肉摊上是不是还剩了好几块筒骨脊骨？一块红烧个酱骨头。”
“鸡蛋被碰碎壳的也有不少吧？西红柿炒蛋，韭菜炒蛋，一样来一个。”
“我看池子里的河虾身上也有点发红了，不新鲜了，干脆再来个鲜炸小河虾？”
菜市场的资深职工们，一碰头就商量出了章程，随后苏华就被推到了一边：“小华，你找王主任去吧，他刚刚还说要找你呢，让你回来了之后直接去办公室找他。”
“对对对，这边有我们收拾呢，用不着你这个高材生动手。”
“大学生的手是用来写字学习的，可不是摆弄烂菜叶子的。”
苏华被大家的热情闹得哭笑不得，心里却涨的满满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王主任的办公室在菜市场旁边。
苏华来到王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办公室的门没关，王主任正坐在屋子里的办公桌前翻看菜市场的货单。
苏华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王主任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一眼，见是苏华，脸上露出笑容：“是小华呀，进来吧。”
苏华依言进屋，走到王主任办公桌前：“主任，您找我。”
王主任点头，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苏华，说道：“小华，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高考，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儿，你能考上，那可真是不得。这不仅是你自己的荣耀，也是咱们菜市场的荣光。”
“所以，我和菜市场的其他领导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你一些嘉奖。钱不多，但希望能给你上学添点助力。”
苏华摆手推辞：“王主任，我不能收。”
“这些年，您们对我的照顾已经很多了。当年我才那么大一点，个子又矮人又瘦，活干不了多少，多亏了您心软收下我，让我留在菜市场干活，给我发工资，发补贴，不然我早就饿死了，哪里能有今日。”
王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强行将红包塞进她上衣的口袋里，说道：“收下吧，你是个努力上进的好孩子，值得这份奖励。将来毕了业，别忘了咱们菜市场的老同事就行。”
苏华感动不已，郑重的点头道：“主任放心，我永远记得咱们菜市场给予我的恩情。”
随后，苏华又在王主任的办公室里说了一会儿话，等到有人来向王主任汇报工作，这才离开。
重新回到菜市场大厅，菜市场里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苏华回到自己的蔬菜摊位，发现自己的摊位也被收拾干净了。
旁边水果摊的大姐凑过来，一把搂住苏华的肩膀，说道：“都收拾好了，其他人都带着东西去食堂了。走，咱也去。”
苏华点点头。
等到了食堂，苏华发现已经有人热火朝天的忙活了起来。
杀鱼的，刮鱼鳞的，还有烧火炖肉的……众人边干活边笑，气氛别提有多欢快了。
苏华不用动手，也没有人允许她动手，还有人给她搬了把小板凳，往她手里抓了把瓜子，让她坐着，一边嗑瓜子，一边听其他人说八卦。
苏华被簇拥在众人中间，忍不住笑眯眯的弯起了嘴角。
而这份惬意，一直持续到叶琳突然找来。
叶琳一路问过来，终于在食堂找到苏华。
她一进食堂，看见食堂又杀鱼又炖肉的，就觉得奇怪，走到苏华面前，就忍不住问道，“小华，你们菜市场发生啥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