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很多人都盼着过年的,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吃,我们也不例外,过年去外婆家拜年,外婆还会给几角钱压岁的。
那时候,过年很少有人放鞭炮,很多人家,连捞饭都吃不起的,更别说肉什么的,人口多劳力少的人家,过年能吃饱就不错了。
壮劳力多的人家,分到的粮食够吃,甚至还能分到一点点钱。要不就是我家这样的,女孩吃的不多,我父母还超级肯吃苦,在同等人群里,挣的工分是最多的,所以还能不挨饿。
二叔家今年就很惨,二婶婶带着三个儿子年前过来的,我们这边队里的粮食只分到二叔一个人的,他们那边分的粮食就更少,再去掉还账的,几乎可以算“颗粒无收”,而且男孩子吃的本来就多,一下子多四口人吃饭,冬天还没有野菜可挖,二叔每次吃饭都会叹息。
白天吃两顿饭,早上稀粥,都可以照到脸上的菜色,再加上之前蒸的红薯;半下午,稀粥加红薯,咸菜都是找人要的。要么就是红薯加白菜熬的汤,白菜叶子不多,汤不少。
过年前的日子,二叔到处借粮食,承诺明年一定还,跟我家,不是借粮食,而是直接借钱。
父亲心疼他弟弟,借给了,其实我家的钱等着还账的,没办法,弟弟第一位,在我父亲眼里。
不管好过与否,年,该来还是来的。
2月10日,是75年的三十,大部分人家会做点好吃的,比如中午会吃点捞饭,或者饽饽窝头什么的,菜的话熬白菜、白菜粉条、积菜粉条。
当然也有人家会炖肉,肉香可以飘满街,太多的人闻闻就算吃过了。
晚上会吃饺子,不管什么面的,好点的,白面和灰白面掺和的,或者灰白面加玉米面或红薯面,馅的话,都是白菜,多放点油就觉得是真的过年了,不能期待肉馅的饺子。
其实还是有吃肉饺子的,比如我们邻居邹二太爷家,张老太太的二儿子过年给的白面和那两块钱变三块钱的钱,她家就吃的饺子,肉馅的,因为听到剁菜板的声音了。
还有对门邹树芬家,也吃了有肉的饺子,她姑姑从津市给送来的白面和五块钱,我怎么知道的?过后邹树芬跟我炸宝了呗。
别人家就不知道了。
我家是灰白面加红薯面掺和的面,我母亲还给二婶婶拿了两瓢,说给少了不够吃。
我家的馅是白菜的,小年炖肉的油放了一些,可香了。
二叔家的饺子,也是白菜的,二叔擀皮,二婶婶包的,三个少爷在旁边看着。
我们两家三十饺子都没吃完,不是吃不完,而是要留几个给初一早上吃的,而且要有压锅的饺子。
初一早上,我们家四口一人吃了三个饺子,剩下的是面汤,红薯面的;二叔家三个少爷每人吃了两个,剩下喝的粥,玉米糊糊,可以吃饱。
吃过了饭,我父亲和二叔,带着三个少爷去拜年,从我们附近堂伯家开始,到老院那边 的堂爷爷、三堂爷爷家的大堂伯、三堂伯,还有就是再靠南的五服已里的人家。
我二叔比以前所有的时候,头都昂的高高的,不管怎么说,三个少爷是他的儿子,虽然还没开始叫爹。
我父亲一如既往的沉默,只说必须说的,其他的都没有,对于连着生了两个女儿,他也很不坦然,仿佛女儿不是他的。
女眷们拜年不跟他们一起走,都是单独的,因为不去南头那边,太远了,其实最主要的是我想我母亲都不认识人家。
我母亲带着我二婶婶和我们姐妹俩,从老院堂爷爷开始,到堂伯们的家,轮着转悠。
当然了,我那个继奶奶和她第二个男人的家,也是要去的,因为她还是以我父亲和二叔的继母为自居。
拜年的时候,压岁钱是没有的,第一本来不是亲的,二是相处的并不好。不过可以吃两块糖,真的是两块。
堂爷爷家,除了给五块糖,还给一块桃酥,我和姐姐包起来,准备回家仔细的吃。
不知道三个少爷是不是有这个待遇,堂爷爷也是不同意二叔和这个二婶婶结婚的,理由同样是孩子太多、还是男孩、年龄还太大了。
只不过堂爷爷也好,我的父亲也好,不能做主。
有的人家,不给糖,但会给几个花生,或者一小捧瓜子,当然是现场不吃,放兜里拿回家慢慢的吃的。
很多人对我们姐妹俩的花衣服很是欣赏,夸花色好看,是我父亲买的;夸手艺好,我母亲裁剪后亲手做的,当表扬完之后,就约了母亲改天帮忙剪条裤子、或者改件上衣,母亲都不拒绝。
年前我的母亲就给那个我父亲的继姨母家做了三件上衣两条裤子,分属三个孩子的。是的,那个继姨母生两个孩子了,还都是儿子,第三个正在肚子里孕育着。
不过那个姨奶奶也不错,每次遇到母亲被欺负,她都会出面替我母亲跟人讲理。
大年初一,安静祥和的过了,那个年代,说人不好 吧,很多人很简单,实心实意的对你好;说好吧,“革命运动”依旧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揭发和批斗彼此的时候,都不手软。
初二,父亲还会出去继续走走,给相好对劲的、老邻居继续拜个年,这就不用跟二叔他们一起了。
女眷也有继续串门的,毕竟大过年的,没啥忙活了,闲了就到处走走。二婶婶和我的母亲就在屋子说话,没有出去,当然别人也不会来我家串门的。
两个大一点的少爷出去了,二婶婶以为他们俩回了他们的奶奶和叔叔家里拜年了,也没在意。
下午,大平和二青就被革委会的人给送回来了,母亲赶紧吩咐姐姐去找父亲和二叔,姐姐出去找了三家,才找到父亲,听说事情之后,父亲去找二叔了,把姐姐安排回家。
父亲和二叔是隔一段时间才回的,他们一起进的是二叔的屋子,革委会的人绑着大平和二青就在东屋,二婶婶带着三星窝在炕头。
革委会的人看到父亲和二叔进来了,就跟两个人说,大平和二青去继奶奶家偷东西,还偷了钱。
被堵了嘴的两个人都摇头,眼睛瞪得大大的,都快哭了。
把嘴巴里的破布掏出来,俩人一起喊:我们俩只吃了饺子和桃酥,没偷钱,真的。
二叔相信他俩,因为偷张老太太的钱的时候,他们俩的表情不是这样的。
可是革委会的人不相信。
送公社,还是赔钱,让二叔自己选。
二叔看着我的父亲,他的哥哥,二婶婶也是看着父亲。
无言的沉默,让人窒息,革委会的人也不着急,就那么看着这些人,两个少爷一直哭着说没偷,终于知道害怕了。
但是晚了。
后来我的父亲问革委会的人,“多少钱?”
“五块。”
父亲没说什么,去西屋找我母亲拿钱,我母亲听明白了,掏了钱。
父亲把钱给我二叔,二叔给了革委会的,人家拿着钱,走了。
我的二叔一年,都分不了五块钱!!
父亲一看问题解决了,就回了我们西屋。
二叔转身就插上门,父亲知道肯定要“教育”俩孩子的,不然还不定闯多大的祸事出来。
不过过了一会,就听到二婶婶死命的叫,“大哥,嫂子,快来!”
我的父亲先冲出来,用脚踹开门,一看大平双手被绑着,吊在檩子上,二叔手里拿着桑条在抽打,大平的衣服破了,后背上、前胸、胳膊、屁股蛋子、大腿上,一道道的血印子,滴滴答答的血滴落在地上,二青正跪在地上,给二叔磕头;二婶婶抱着三星,娘俩哭坐一团。
父亲进来,先抢桑条,没抢过来,反手就给了二叔一个大嘴巴,二叔抱着父亲大哭,“哥,哥,三十多年,从妈没了,你从来没打过我,你为了他,你打我!你居然为了他打我!”
父亲抱着二叔也呜呜的哭。
凡事有第一次,以后就有无数次,铁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