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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莫高窟齐名的活佛窟昼夜灯火辉煌,如稚童手臂粗壮的红烛点满佛殿,比之那终南古寺中元节点燃的三千青灯只多不少。坐落于城中的人建洞窟内有佛像金身,飞仙壁画,皆精美绝伦,栩栩如生,外有敦煌军拱卫南牢,戒备森严,外敌难犯。

南陵朝自古实行“流宥五刑”制即是以流放来宽宥本该处以死刑的肉刑罪犯,念其功绩,酌情减死罪一等,刺配到偏远地区服劳役,最后流入敦煌南牢,凡有犯官子女,朝廷钦犯,或是穷凶极恶之人多被集中于此。

南漳刺史李炎兵宣州雨夜私调兵甲,本是十恶不赦的抄家大罪,可他李大人先后辅佐两朝天子,功勋卓着,在朝中的门生党羽也是桃李满天下,不说其他,就单是提携过羽翼未丰的秦清泉就足以让相党对这位大儒敬退三分。

先帝在时他便是御前棋待诏,棋道一门上的造诣千古无二,二十岁时才开始钻研棋谱,在景阳宫败给刘子明之前独占棋坛三十载未尝一败,政治上划分八大都,曾任工部侍郎,前皇宫大都料,负责皇宫的修缮与建造,当今天子御赐“除谋逆外不杀”的无上恩宠,恩过相抵,这才仅是五刑中的末等流刑,不必与穷凶极恶的罪犯关押在一处。

此时的李大人身着素朴囚服坐在洞窟一处花岩上休憩,老头儿两鬓斑白,在南漳郡任刺史时还是一头乌发,短短两年却已满头银丝,可见一路西行所受的苦楚。李炎兵入牢之前患了一场大病,牢头受上司点拨要关照这位老大人,因此对其偷懒休息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请了大夫为老大人问诊,这种待遇怕是那些犯了罪被软禁此处的藩王也没有,可就算如此,李炎兵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脸色煞白,经常剧烈咳嗽,严重的时候还会咳血。

李炎兵嗜酒如命,就算病入膏肓也不忘喝上两口,他又是执拗性子,身边人哪里劝得住? 酒喝的多了,他便会嘴角泛起苦涩,自嘲一句看来是真的老了,他早年坐镇先帝身侧出谋划策,又在南漳郡谋定中原何曾服过老? 可如今喝个酒就如此力不从心,岁月不待人啊。

眼瞅着一个同穿囚服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李炎兵暗自叹气,将酒葫芦递了过去,那男子摇了摇头却不曾接过,只是在他身边盘膝坐下。

男子轻声道:“大人,城中传来消息,那位刘子明刘大人已经来了沙州,今日还在城中闹出了事端。”

李炎兵饮了一口热酒,冷笑道:“边先生没见过他所以不知道,这臭小子不惹事,才叫奇怪,他就算是刺杀吕刺史,我都不奇怪。”

姓边的男子笑道:“大人一语成谶,他真的刺杀了吕远道。”

李棋圣差点一口酒水吐出来,抹去胡须上酒水后,斜眼道:“如何了?”

男子扯了扯嘴角,无奈道:“据说这刘大人不会武功,三下五除二就被吕刺史的护卫洪客山擒下,给吕远道这老儿气的不轻,竟然不经过新府台就直接将人押送活佛窟大牢,那刘大人也是如此冲动,大人,他真是那个景阳宫斗棋胜你半子的棋手?”

李炎兵眼眸微垂,平淡道:“边教头,你还是不要小看他为好,他虽年轻,心思却异常老辣,从他奉陛下令出走天下以来,看似行事荒唐离奇,实则是步步为营,他与老夫一明一暗,若非他吸引了相党视线,你以为老夫真能如此顺利就活着抵达沙州?”

曾在大内禁军任武道教头的边之远眯了眯眼,说道:“确实如此,一路西行以来除了被我和锦衣兄除掉的些许杂鱼之外,并无碰上什么棘手的人物对大人出手,我还以为是相党黔驴技穷了,怕了我和李锦衣。”

李炎兵喝完最后一滴酒水,将葫芦重新系在腰间,“没这么简单,几十万暗军不说,秦宰相掌握的江湖力量也远超我们的想象,光是一个秘杀堂就不知道有多少位大宗师坐镇,想想真是让人后背发凉。”

边之远皱眉道:“好在眼下我们已经在南牢里经营了两千人马,都是武功高强的江湖武夫,只可惜这些人没办法不动声色地将人带出去。还有我担心大人的病情……”

李炎兵此时确是面无人色,强忍着不适,道:“不用管我,接下来刘小子应该会设法闹出动静,你和锦衣要带这些人逃出去,潜伏进京都。”

“大人,边之远奉皇命要保证大人完好无损的归京。”

李炎兵反驳道:“你错了,李某性命之于大业,孰重孰轻,你要有个定数。”

边之远眼神黯淡,哑然无言,李大人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了,老夫未必会死在这里的。”

边之远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话来,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朗朗的诵经声,李炎兵抬头望去,佛窟中心法坛佛像约六十丈,高耸入云端。

正是渡劫之音,佛有圣德真理渡人智慧,启人灵智,想来那佛法大会已经开始,活佛窟上千僧人登上法坛。

李炎兵一甩衣袖,眼神里刺出金色的光芒,“走吧,叫上锦衣,我们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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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有年头没这么乱了,城中接连几次发生恶性事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胭脂楼下的杀人凶犯还未抓到,又冒出个胆大包天刺杀刺史的,这还没完,西街有一个披袈裟的少年和尚大开杀戒,被人目睹其挥袖杀人,事后扬长而去,看行进的方向正是活佛窟南牢。

今日上千僧人进城参与法会,城中的安保力量压力颇大,新府台的衙役,城门司的城卫纷纷出动,甚至敦煌军部也参与维持秩序,毕竟要让南牢那些罪人也到场聆听佛法,洗涤罪过,自然要保证这些人不敢动了歹心,趁机潜逃。

此时城门已闭,街道为之一空,敦煌城大小街道纷纷被联军强力接管,那名白衣小和尚杀人后竟然出乎意料地没想着潜逃,而是朝着活佛窟大道大摇大摆地缓行,没过多久就和敦煌军正面相撞,此时已经清街,禁止街道行走,违者射杀,一名敦煌军披甲校尉出声严厉警告之后,见那和尚还是充耳不闻,便命人驾起银弩,刹那间街道上杀气四溢,白衣和尚露出一股诡异微笑,放足狂奔。

校尉大手一挥,暴喝一声,“放箭!”

嗤嗤嗤,一连串箭矢泼墨而出,遮住巷弄的天幕,白衣小和尚竟是这等的暴烈性子,毫不惧怕那遮天的箭矢,任由箭雨扑向身侧,皆瞬间化作齑粉,直撞而去。

那校尉眼神阴婺,见箭雨伤他不得,便抽出军刀大喝一声,军队皆是登时换上长刃,冲锋而去。白衣僧人身形一抖,五指如钩一扭,将几十名英勇的敦煌军甲士扯到空中,只是一弹指的光景,这些人就凌空炸成血雾!

敦煌军训练有素,一进一退,竟是阵型未乱半分,每死去一人总有后人顶上,杀到后来人人皆是搏命之势,可就算是人多势众,蚁群也终究没办法撼动眼前这个如百年大树般雄阔的小和尚。

他一步未停,白色袈裟不染半滴鲜血,地上已经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校尉已是满脸鲜血,恍惚间发现身边的兄弟都已死绝,而那白袈裟少年和尚的身影渐行渐远。

夕阳余晖洒在他脸上,竟显得这样悲壮,他捡起一柄敦煌刀死死攥紧于手心,悲嚎一声,发疯似地冲向那杀人僧魔。

铮的一声敦煌刀直捅那和尚的后背,应声而折。

和尚转过头,脸上竟然挂着泪水,以及一丝悲悯的表情。

那校尉愣了一下,被小和尚抓住头砸到地板上,手掌骤然发力,脑袋脱离身躯陷入地穴深处,血肉模糊,登时气绝,那持刀的手一松,敦煌刀咣当滚落到一边。

白衣小和尚抹去手上的鲜血,阴笑道:“踩死蚂蚁会脏了靴子,吾本想留你性命,可你不知好歹,就和那个没完没了的小和尚一样讨厌。”

话罢已是日落西山,黑夜转瞬而至,他的心情也越发愉悦,抛下一地死尸继续往佛坛走去。一个时辰后,有一名光脚的武僧少年掠空而至,见满地惨状,眼神阴沉,双手合十为亡魂超度,之后也一同掠向活佛窟。

此时的活佛窟,偌大的洞天福地,坐有千僧静立祷告,六十丈金身大佛目光之下,慈悲众生。往下看山洞有数不清的人群,兵队,罪犯,百姓皆是立足于此。

金灯点亮,除了佛声朗朗,便是三危山传来的大漠风音,呼啸作响。

法坛设有贵宾席,吕刺史在洪都尉等军方高手的拥护下率先入场坐在法会左边的蒲团上,眼神写淡,新府台令汪格林入席后坐在右手边,此人极为信佛,上任新府令后曾带头上书修缮佛寺,更是自掏腰包为外地僧人置办住处,平日里也是三日一小礼五日一大礼地侍侯佛祖,被百姓誉为“佛官”,还有一席便是陌门那位大宗师了,柳莽,门长柳公权的亲弟弟,也是刀道柳千秋的师弟,据说实力已得重魁境精髓,破境只差一步。他身上跟着的除了几名陌门弟子还有一众镖师打扮的剑客,其中一人身披狐裘,特别惹眼。

刘子明身穿不贴身的宽大囚服,混在罪犯的人群里,手戴枷锁,脚束脚铐,行动极为不便,他只能使劲踮起脚尖去看佛坛前的情况。守在前头维持秩序的守卫队队正武大元见他特别活跃,出声怒斥警告,刘子明的性子哪里容得了他一个胥吏说三道四,正要出言理论,忽然被一人按住肩头,刘子明转过头来,那人是一名生面孔,长相正派,年不过二八,即使身着囚服也挡不住英武之气,一身沙场磨砺养出的杀气更是难以藏于锋芒,只是可惜双目已瞎,直见他暗暗将一枚棋子攥进刘子明手心,低声道:“我家大人要见你。”

刘子明了然,跟着他往人群中心挤去,罪犯待的地方是一处低矮的山谷,坐落于活佛窟山脚下,占地广大,这里除了敦煌城防护卫队两百人外,还有敦煌军最精锐的宣骑营六百骑兵看护,罪犯之中的那些江湖武夫都用寒铁打造的铁铐束缚住手脚,根本别想逃出生天。一待发生动乱,铁骑就会第一时间策马入内屠杀,同时整个敦煌城的城防体系也会如齿轮般运转起来,就是大宗师也插翅难飞。而罪犯人群的中心是一片罕见的灰色地带,人群最为密集,掩护之下可短暂脱离官府视线,刘子明被瞎眼男子带到那里,如愿看见了那位棋道老友。

刘子明艰难地挪动步子,走向他,嘿嘿笑道:“就知道李老福缘长远,自是长命百岁。”

李炎兵嘴唇干涸,声线沙哑,笑骂道:“你小子尽盼着我死不是?”

“李老,这话你可冤枉我了,哪有的事?你死了,谁能陪我下棋?”

李炎兵冷声道:“少贫嘴,这里不是玩笑的地。”

刘子明哦了一声,瞥见两人朝他走来,眼前一亮,一位便是那个瞎眼男子,另外一位则是大内禁军教头边之远,感慨道:“李大人真是圣眷优渥,陛下还真是偏心,竟然请这两位给你保驾护航。”

李炎兵咳嗽了一声,“刘大人陛下也待你不薄,不是给了你个承天司紫银副使的差事吗?”

刘子明笑骂道:“我呸,我这个副使就是个光杆司令,远不如你这个罪犯逍遥快活。”

李炎兵也不生气,捻起胡须笑了笑,旋即敛去了笑意,道:“好了等事成了,老夫亲自给你向陛下请功总行了吧? 言归正传吧,眼下我这边人已经准备好了,你打算怎么做?”

刘子明负手于后,看了一下法坛上的上千僧人,平淡道:“当然是大闹一场了,我来敦煌之前就已传信沧州陇右两地的承天卫,算算日子今日刚好能到。”

“今日?” 边教头边之远上前一步,冷漠道:“你要大闹法会? 疯了不成?! 你承天司有多少人手,敦煌大军不下四千人,更有陌门和沧海镖局两股江湖力量干预,真要动起手来,你们没有任何成算。”

边之远说的是“你们”,很显然李大人辛苦经营是这支力量可没想过冒险暴露,这股力量既然是暗中筹备的那便可百里家族那神秘的明文阁一样,大事不起,就绝不可浮出水面。

刘子明沉默了一会,方才慷慨激昂道:“眼下没有其他办法,以力破巧是最好的办法,而且要快,迟则生变,等会厮杀起来,你们的人只管趁乱逃走,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在西侯门接应,至于我和承天司诸位兄弟早已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

边之远愕然道:“这……”

他一时语塞,心里自嘲道他身为禁军头领却瞻前顾后甚至不如一个读书人做事豪爽,实在是有愧祖上三代世代为将。

瞎子拱手作揖道:“刘大人这份豪情,锦衣佩服,也请大人放心,待我们的人成功撤出之后,李锦衣必回来救大人。”

边之远也连忙拱手附和。

见此情形,李炎兵忽然突兀大笑道:“边教头,李先生,你们都被这小子骗了,他可没想过死在这里啊,老夫敢说,待会打起来这小子肯定是跑的最快的那个。”

被点破真相的刘子明哭笑不得,恨不得找个地方钻下去,正在此时一道黑色气流掠过天际,直撞佛像金身,轰隆一声。

一个白衣小和尚一身邪气,脚踩佛祖头颅,蹲坐在金身佛像之上,睥睨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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