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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圆空自打记事起就基本上没有离开过那座遍地是泛黄落叶的枯草院子。

推开院子大门后,小和尚看见了院外一片缟素之景,许许多多身披麻衣的光头师兄跪在院外哭哭啼啼,连寺里几位戒律院的长老也难掩神色黯淡。

一向没心没肺的圆空也忍不住惊慌失措起来,身子不自觉退了几步,莫非是梦境显真一语成谶了?

小和尚连连摇头,忽然一个箭步冲到一位中年僧人的身边,沉声道:“圆自师兄,寺里发生何事了?为何一个个都要穿成这般?院内无人,难道祖师爷也下山了吗?”

那法号圆自的中年僧人用袖袍抹去眼泪,眼球却泛起红丝,显然是苦久了以至于肿了眼睛,他慧根深远,佛理通明,遇事向来处变不惊,如今却情绪失控,究竟是怎么样的大事能让他变成这般颓然?

见圆自师兄犹豫了许久还是闭口不谈,小和尚圆空又找了在场的几位师兄相问,却依旧如同一般讳莫如深,最后着急了的圆空直接冲到了几位如今寺内地位最高的戒律长老身前,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恳求道:“请诸位师叔为圆空解惑!”

四位袈裟披白的老僧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无不透出浓浓的黯淡之色,最后由在场辈分最高的戒律长老天台高僧告知小和尚寺里最新得到的消息。

一个时辰前,有朝廷的快马消息经由官家驿路传入乐天山,一共说了三个坏消息:

一是由佛道两教牵头正一联盟镇魔不力,不仅下山的寺中僧人死伤过半,武当那边那位有望接任掌门的清虚子道长更是死于非命,魔道妖人那边却只死了毒蛇山段氏兄弟和一些魔道上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损失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第二个坏消息便是天子遇刺命在旦夕,哪怕请了京城所有的御医也回天乏术,如今李家天子陷入晕厥,只能由凭借灵丹妙药吊着一口气,要是半月之内再得不到医治,恐怕南陵朝就要换主人了。

第三个消息更为惊世骇俗,终南寺住持天悬方丈离奇死于京郊外的四菩萨庙中,天武大师率领佛寺弟子追击凶手无果,惊动祖师爷金蝉子持禅杖北上入京。

佛道老祖宗北上一事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江湖老一辈的高手们上都震惊于这位佛道九人之首的重入俗世和重出江湖,都想要纷纷一睹活佛现世壮丽场面。

基本上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猜得出此人北上的缘由,一是要那佛门失传已久的《须弥经》以及一身修为亲自为南陵天子续命,二是为师弟被害一事讨个说法,事涉天下大势及佛家脸面,就算是存心想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也不敢对此事公然评头论足,更无人敢试图去拦下这位年过百岁的高德圣僧,就算是地方军阀和沿途官府也有意对这一消息视而不见,以免引起佛怒之灾!

再者说,就是有那些不知死活,想要借拦路一事抖露风头的江湖匹夫愿意搏命一战,可碰上这金禅祖师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又怎寻的到他?消息传出,几十名魔道妖人在进京的必经之路上蹲了几个昼夜也没有见到这位持杖老僧,只有逐渐临近开春时节的微风拂过林径,吹掉枝头的冰渣。

小和尚圆空听罢消息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东张西望,四顾茫然,脑子登时一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所有的师兄弟都站了起来,朝他围了过来,那四位戒律院老僧首当其冲对圆空恭恭敬敬地行礼,正当在场年纪最小的小和尚一头雾水之时,只见身后所有的寺门弟子一一双手合十对小和尚行礼,那戒律院首席长老天台大师则朗声道:“奉照祖师尊之意,由弟子圆空代理终南寺住持方丈一职。”

闻言圆空一惊,身子下意识退后了一步,颤声道:“这,弟子怎敢?”

天台老僧伸手将圆空小和尚扶起,缓声道:“阿弥陀佛,圆空啊,这不仅仅是祖师爷的意思,更是天悬师兄的遗命,当年祖师爷问天悬师兄将来谁能接过佛道大旗,天悬师兄的答案出乎了我们所有人,不是半步还俗的十二,也不是那根骨寰宇天下的圆礼,而是你啊。”

小和尚摊手道:“弟子资历最浅,武功微末,怎敢与二位师兄相提并论,这是万万不能的。况且还有诸位长老和众师兄弟在,怎么也轮不到我……”

天台老僧摇头道:“此事诸位早已商议过了,自当遵方丈师兄遗命,莫不是这你想要违抗?若是如此,祖师爷说了,就将圆空赶下山去。”

小和尚眼泪夺眶而出,应道:“我不下山,这里就是我的家!”

天台大师袖袍一挥,众僧躬身道:“请接代住持!”

小和尚咬了咬牙,用那并不合身的宽大僧袍拭去晶莹的泪珠,颤声道:“好!”

与此同时,在某条京城驿线小路上,一个戴斗笠的年轻僧人缓缓收回视线,转身决然地走向一条不远处的小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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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仙府人口买卖一事可以说是尘埃落定,尚来不及有时间庆祝久别重逢,刘子明就马不停蹄地带着一干承天司精锐奔赴京郊二十里外的木棉河,只因早些时间收到探子密信,发现了那西域藩僧的踪迹。

不仅仅是那密禅宗的西域僧人,还有天武大师领衔的终南弟子一百多人,昭天大典后,两拨人一路追击缠斗,在沿京线上扔下了不少一百具僧人尸首。

不过不知道是有心之人刻意遮挡踪迹,还是佛门内部默契地想要清理门户,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总之这群佛教内乱终究是被埋葬在了烟波之下。

承天司能探到两家踪迹,还是因为两家也厌烦死斗不休,想在木棉河一带做个了断。刘子明第一时间派人将消息传给了尚在京城的武当派,这些武当道士当即负剑出京,如此血海深仇也必要在那条木棉花尽开的大河上报了才好!

刘子明的想法也简单,那密禅宗的法王身上欠着三笔滔天血债,不能只由终南寺一家独裁,想来天武老和尚是猜到了菩萨庙方丈师兄的死与那密禅宗的藩僧脱不了关系,这才像狗皮膏药似的穷追不舍,武当惨遭暗算死了老道长,皇帝陛下众目睽睽之下被刺客暗算偷袭,更是密旨刘子明捉拿凶犯,如今妖女秦楚不知所踪,手下几位魔道巨擘虽都各有一路朝廷人马追踪,但却未察到具体行踪,权衡之下这冒头的红袍藩僧便成了首当其冲的突破口。

京城还未脱离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的雪景,郊外的木棉河沿岸之地却抢先入了春天,木棉花开遍河流沿岸,纷纷扬扬。

那河岸一株株高大的木棉树花朵硕大,遍身红火,河流潺潺流淌,倒映着木棉花的倩影,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一名斗笠客踏在水中,踩湿了脚上的麻鞋也不在意,干脆脱去了靴子任由清凉刺骨的河流滑入脚底板,弯腰去捡起一片随波逐流的木棉花花瓣,攥进手心。

那名年轻的斗笠客手上拿着一根看着就让人眼馋的金身禅杖,抬头望向远处的小屋,朝那里缓缓走去。

那木棉花小屋摇晃的厉害,整间由圆木头搭建的破旧民房不断发出砰砰的响动,只因屋内有两位内家高手在比拼掌力。

不知是何方高人在此交手,其掌力之雄浑,竟使得小屋外的木棉河瞬间炸裂开来,数百条鱼儿被掌力冲击至河岸之上。

岸上忽然有尘埃扬起,一队人马迅疾奔袭此处,领头的年轻公子率先翻身下马,看着一地挣扎的脱水鱼儿,嘲弄道:“殃及池鱼原来是这个意思。”

身后那群跟着年轻公子下马的黑甲人皆为挎刀负弩的凶恶之相,为首者更是五大三粗,膂力过人的魁梧悍将,马鞍背上那一对销魂夺魄的大金锤格外扎眼,此人取下大锤,追上那位闲庭信步往河边走去的俊俏公子,低声道:“大人,密禅宗的弟子和终南寺的弟子都守在十里开外,应该是那藩僧与北陵国师约定,以二人胜负决定两家命运。”

年轻公子负手于背,边走边苦笑道:“倒也有趣,不过要是让武当那帮牛鼻子知道血海深仇如此儿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还会责怪佛道这的无能,这天武大师的武痴劲真叫人无奈。”

“大人,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冲上去乱刀砍死那个叛逆狂僧!”

“别的不说,那藩僧实力却是当之无愧的宗师境,既然老和尚已经出手了,我们又干嘛要出这个风头呢?陶武昌啊,你这好战的性子真应该去投效边军才好,而不是来当密探,要不然我帮你引荐引荐?”

常年被陇右的大漠风沙打磨的皮肤黝黑粗糙的中年汉子陶武昌嘿嘿一笑,粗声道:“承天司也需要打手嘛,属下在哪里都是为国效力,去不去边军无妨事的。”

刘子明看了他一眼憨憨的模样,忍俊不禁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随后在小屋两里外停下步子的年轻公子敛去笑意,眼神尖锐了几分,望向晶莹的河面,忽然道:“来了。”

紧随其后的陇右使不解其意,东张西望了一番后,疑惑道:“大人,谁来了?”

忽然这位魁梧武将眯起那双霸气的杏子眼,望向河面,警惕道:“什么人?!”

只见整个河面泛起剧烈涟漪,一浪叠起一浪!

那位头戴斗笠的年轻僧人踏河而来,身着素色僧衣,手持金禅杖,金光熠熠,仿若世外高人!

此人现身于河水尽头之际,木棉河外的小屋瞬间崩裂,木屑四散飞溅,两道身影闪出木屋废墟后又对了一掌,苍劲的掌力将几十株艳丽如火的木棉树拦腰折断!

见此雄浑掌力,身为习武之人的陶武昌并不觉稀奇,只是须臾便瞧出了端倪。那红袍藩僧掌上功夫阴狠刁钻,每一招皆直取老和尚要害,未几竟稳稳占了上风。即便天武大师使出练至七重的一指禅掌力,也被此人轻易化解。

天武大师身子倒掠十余丈,吐出一口浊气,当下心生诡异,这红袍藩僧对终南寺的武功竟然了如指掌,祖师传下来的佛门两大绝技,先前对敌时使那金刚怒目的金刚障,被此人铁拳神功“地藏拳”破之,如今菩萨低眉的一指禅则被此人以西域内功“众生渡”化解为须臾。

天武大师一身武功根基习自乐天山,如今这西域僧人针锋相对,接连破去这佛门里自诩无人可破的两大绝技,当即便陷入了处处掣肘的绝境,在又接了一记重拳后,慈眉善目间浮现一丝阴霾,嘴角溢出一道血丝,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地藏法王面带欢喜,又是一拳骤然劈下,天武老和尚瞳孔猛沉,双掌叠起,当的一声巨响,金光充斥天地。

一根金身禅杖接下那势可开山的猛烈拳罡,年轻斗笠僧人杳无身息地护在已显露败象的天武大师身前,缓声道:“阿弥陀佛,天衢师弟,事已至此,何必再执念下去,多增罪孽?”

那红袍藩僧猛然抬头,又是一拳朝斗笠客脑袋扫去,这一拳比之刚才那拳更为狂暴凌厉,斗转间犹有雷霆之威,岂料那素衣僧人手掌微抖,那地藏拳阴暗的拳罡被那金翼禅杖骤然一拨,就如同细雨滋润万物,声势惊人的拳罡瞬间便静默无声,偃旗息鼓了。

那藩僧面具下的脸色大变,身形急忙向后撤了十余里,一袭红袍掠过河面时震起木棉花絮飘荡不止。

被斗笠僧道破真名的密禅宗法王本欲退避三舍,然尚未退至河流尽头,便突感背后生寒,那斗笠僧人不知何时现身于后,轻抬手掌抵住其背,伸出灵犀一指,以金光佛法穿透红袍。

须臾间,那藩僧面具崩裂,一身内力如洪流般倾泄而出!

斗笠僧摘下斗笠,弃之于空,随风飘然而落,其年轻面容瞬息衰老,显现出白眉如雪之老态,慈眉恰似飞絮飘浮河面。

那红衣之下露出光秃秃的头颅,长相与那天悬方丈一般无二!

天武老和尚飘掠而至,心头震惊,双掌合十对那持杖白眉老僧行礼道:“弟子无能,竟惊动师兄下山,此人为何与天悬师兄一般无二,还老祖示下!”

金禅祖师手持金杖,默不作声。

那跪在河流上的红衣僧人面色狰狞,带血嘴角翘起,悲凉大笑道:“哈哈哈,被誉为真佛的金禅子也修起了闭口禅了吗?心中有愧,拜佛烧香就能修得正果?夫魑魅魍魉者,人心邪魔作祟而已,你说对吗,师兄?”

“找死!”天武大师瞪了这狂徒一眼,大怒间抬掌就要击毙眼前这个敢对佛道第一人不敬的狂僧。

“大师且慢!”一群人匆匆赶来,出声之人正是刘子明,身后是陶武昌领衔的一干承天卫以及负剑出京的武当众道士。

天武老和尚甩了甩袖袍,瞥了刘子明一眼,满脸不悦道:“怎么?我佛道的家事刘大人也要插手?”

刘子明微笑道:“大师此言差矣,这不仅仅是佛门家事,更涉及道统的血海深仇,何况要杀他也不急于一时,大师佛法通明,就算要诛杀邪祟,也至少弄清楚因果是非才对。”

金禅子大师眼眸微垂,低声道:“天武,我心有愧开口不得,便由这位施主告诉你真相吧。”

天武大师不敢违抗祖师法令,只得双手合十退到一旁洗耳恭听了。

年轻公子径直走到那跪在地面的红袍人身前,一脸悲悯道:“渡尽众生不渡己,你也是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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