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位于广陵道东南角,沿江沿海皆是南陵朝境内有名的大江大河,每年三四月份春汛便可在龙王川河沿岸观赏一线大潮,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站满了贩夫走卒和草莽江湖,这些没有官家的背景的布衣百姓早早到了河岸边替家人守好位置,静待那一线浪花铺开天地的壮观潮汐气象。
“都让开,让开!” 人群中响起一阵嘈杂,有一队身穿白甲的水师士卒野蛮地挤开人群,护送着一大批当地喊的上号的达官贵人抵达岸边,每撞翻在地的百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对于这群完全不讲道理的野蛮军汉那是完全敢怒不敢言,起身拍拍屁股后挤出一张笑脸,还不是得乖乖给这群家伙让路。
寻常百姓如此,就连那些有些把式武功的江湖高手不也一样,一名来自南京道的外地二品高手被其中一个开路的魁梧军汉推了一把后不肯让路,军汉恼怒之下给了这位高手两记响亮耳光,那高手捂着脸愣是不敢吭声,一点高手风范都没有,没办法,谁叫这伙军方护送的家伙正如朱宏死后把控沧州乃至整个广陵的肖家,那些白衣甲胄兵丁正是那臭名昭着横行霸道的沧州水师!
朱宏死后,群龙无首的广陵道户部名存实亡,附属的沧的水师名义上依旧归属于朝廷,兵部派遣侍郎杨蒙之大人接管水师军务,实际上落入由刘子明背地里支持的肖家一脉手中,而实际上的负责人正是承天司沧州使肖禁。
只是广陵水师派系伸生,内里明争暗斗,除了当地豪族埋入的家族眼线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掌权的将官校尉是相党的麾下走狗,就算肖禁在沧州承天司的配合辛苦经营了一年,仍旧没有办法完全消化掉广陵沧嘉两州的军权。
此次肖禁南下重返沧州,除了要在龙王大潮的见证下前“认祖归宗”之外,还要借水师阅兵,试图彻底消化掉沧州军权。
日出时分,潮起潮落,一身白衣腰间悬剑的沧州使站在龙王沿岸,看着那疯狂拍打礁石的巨大浪潮,心情复杂。
沿河沿海已被铁索横江阻拦,几十艘广陵战船清一色威武雄壮,朝潮水两边排开,十余万水师登上船头将士擂鼓助威。
正午仪式完毕,肖禁在族中老人的认可下重归肖家祠堂,一个人单手按剑站在江头,看着潮水翻涌,转头瞧见许多肖家族人正往自己这边走来
为首的老人手拄拐杖颤颤巍巍,在两名族中年轻弟子的搀扶下来到肖禁面前,值得一提的是那两个年轻人和肖禁长得极为相似,不出所料的话便是肖禁的两个亲弟弟,肖止和肖行。
肖禁朝着老人恭敬地行了一礼,“二叔。”
年过花甲的老人握起肖禁的手,轻轻拍打,温和道:“禁儿,二叔等你重归家族的这天,已经等了太久了,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孩子,你做得很好,没有让家族蒙羞……”
肖禁握着老人满是皱纹的沧桑大手,微笑道:“二叔,当年我卧底尚书府,族里面只有您愿意替我说几句公道话,您的恩情肖禁铭记在心。”
二弟肖止与三弟肖行互看了一眼,然后一身读书人打扮的肖止阴阳怪气讥笑道:“哟,大哥这是怪我们做兄弟的,当年没替你说好话?”
在嘉州军方谋了一个水师校尉之职的三弟肖行冷哼道:“当年大哥你背叛家族,不仅气死了父亲,致使爷爷从此闭关藏入深山,娘也因你被人指指点点蒙羞一辈子,岂能因你如今做出点功绩就将功补过?!”
肖禁眼神有些黯然,没有反驳,低声道:“是我欠家族的!”
“肖行,肖止!” 老人冷喝一声,沉声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必揪着不放?此次肖禁重归家族,是老爷子亲自下的命令,你俩若有不服,就亲自去向老爷子抱怨!”
肖家两兄弟冷哼一声,接连转身离去。
看着两个弟弟充满怨气的背影,肖禁小心翼翼道:“爷爷,他……出关了?”
“心结解开了,自然就剑成了。”肖家二叔点了点头,“不过你放心,都是一家人,你爷爷不会怪罪你的。”
肖禁苦笑道:“毕竟是我拖累了家族……”
老人停顿了一下,沙哑道:“老爷子说,阅兵大典结束后会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肖禁愣了一下,抱拳道:“肖禁愚钝,还请二叔明示!”
老人拍了拍肖禁的肩膀,笑问道:“嘉州军权把握在你的手里,那么你猜沧州军权实际上的掌权人是谁?”
饶是一向冷静如冰山的肖禁此时也不免感到心头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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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明在外皇城闹出的大事算是彻底与秦清泉撕破了脸面,当日南陵朝野上下震动,无数弹劾刘大人的奏章由御史台牵头如雪花片般飘入御书房的案桌之上。
那一日六部诸位公卿集体跪在御书房门前,慷慨其词引经据典痛斥刘子明的种种恶行,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一时间之间舆论到达了顶点,依附陛下那一党的大人们不得不明哲保身,而且不仅仅在官场之上,就连在民间也广泛传开,加上居心叵测之人的恶意造谣,这位南朝极得人心的年轻大学士一朝之间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很快皇帝陛下那边终于顶不住压力下旨抓人,京兆府,刑部与三司衙门领旨抄家,根本等不到明日这位大学士的述职自辩,只是刘府早就人去楼空,连仆人都没有一个,谁也找不到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踪迹。
此时的刘子明早已转移出城,入了京郊的布衣谷,捣毁了琵琶仙宫之后在明镜堂的运作下这里完全成了承天司的隐藏据点,刘子明之所以可以及时地阻断那些新府台总督大人向外传递讯号,这和承天司就近的信息阻截密不可分。
而事发之后,承天司第一时间策划了人员转移,在京城官场反应过来之前及时撤出到安全之地,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让人叹为观止,当然,此次行动完全是刘大人一人策划并发动的,皇宫里面那位事先并不知情,因而才对此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承天司早已公开造反,他刘子明现下只是为了将波澜下的暗流摆到明面上来,一个是好让京城的百姓对于京城接下来的动荡有些心理准备,再一个便是震慑京城百官,告诉那些个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不仅仅是他秦清泉会杀人,我刘子明杀起人来照样不手软。
为此不惜他自毁名节,哪怕被天下人斥骂为乱臣贼子也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曲线救国,因为接下来京都局势的关键还是那四处战场的胜负,府台军的参战无疑是给皇帝一党的军队增添了几成的胜算,按照明文阁廖先生对战局的反复推演来看,只要广陵水师的军权落入帝党手中,就有与秦清泉大军叫板的底气。
如今刘子明能做的都做完了,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推延时间,静待局势明朗而已,文人治国讲究尽人事听天命,说到底一国之事要成,最后靠得仍然是武夫手里的刀,总不能叫他刘子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去沙场搏杀吧。
布衣谷的机动力量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而如今已成众矢之的的年轻公子此刻正在那片瓜田前的小屋里拂袖弹琴,整理思绪。
身着绿衣曲线玲珑的童姑娘推门而入,给他送了一份亲手做的热芝麻汤圆,开春京郊苦寒,汤圆最是暖胃,她轻轻将碗筷放在案桌上后,轻声道:“廖先生说,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要离京。”
刘子明笑着点头,“这段时间都没机会带你踏青游玩走走锦绣繁华的京街,等尘埃落定,我们还会再回来。”
童姑娘眉梢微微蹙起,摇头道:“京歌城是很繁华,但总令人安不下心,还是早日回康乐,平平淡淡就很好。”
刘子明起身握起她的手,柔声道:“听你的。”
童姑娘转过头,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小声嘀咕道:“难得。”
此时刘大人正想说些什么,屋外忽然传起一阵动静,一道鲜血泼洒到门窗之上,吓得童姑娘花容失色。
刘子明从靴子处提起那把暗弩,将童姑娘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去推那扇被鲜血涂满的木门 ,下一刻一柄长剑透窗而出,与刘子明的脑袋擦肩而过,凌厉的剑风瞬间斩落了他几根鬓发。
刘子明声东击西假意推动左边的门制造动静,那杀手果然上钩朝着左门刺剑,刘子明侧身提弩三箭齐发,那杀手闷哼一声倒飞出去。
童姑娘惊魂未定,被刘子明拉着手从后面逃出小屋,瓜田里满是承天司护卫的尸体,看来是此地已经暴露了。
二人朝西南方向跑去,不料刘子明猛然间停下脚步,眯眼望着西南方向的密集人影,脸色阴沉。转头环顾四周,他们已被大队人马团团包围。
领头走来的是个满脸枯槁的老道士,一身道衫却透着一股凛然的杀气,身边站着一个浑身绷带缠绕的背棺人,阴气极重。
面色枯槁的老道士来到刘子明面前,冷笑道:“杀了这么多的人,刘大学士还想一走了之吗?”
刘子明强装镇定,嘴角泛起一丝笑容,“阁下就是秘杀堂郭奉吧?”
“大学士听过贫道?”精通奇门术的老道士郭奉眉毛挑了挑。
刘子明笑道:“北陵上清门摇光道人的大名,如雷贯耳。”
郭奉并没有多么意外,咧嘴笑道:“既然你能报出贫道的名号,那贫道就大发慈悲,赏你个全尸吧!”
童姑娘死死抓紧了刘子明的衣角,一颗心砰砰乱跳,紧张到了嗓子眼。
刘子明皱眉道:“郭先生,朝廷的旨意是抓我可不是杀我,你敢私自用刑,不怕朝廷事后让你万劫不复吗?”
郭奉大笑道:“别妄想拖延时间了,这里都是我的人,杀了你们没有会知道。”
“等等……”刘子明将童姑娘护在身后,沉声道:“要杀我杀便是了,这和她没有关系!”
“秦相的命令一个也不放过!”老道士嘴角上扬一个弧度,道袍骤然扬起,攻向刘子明。
那袖袍去势极为凶猛,刘子明不会武功哪里反应得过来,当下猛然闭眼转身死死抱住童姑娘。
嗤的一声道袍被利刃斩断,一个黄袍老道士持剑护在二人身前,朗声道:“贫道龙虎钟无量,特来领教上清门郭道友的高招!”
“好说,好说。”郭奉看着被黄花剑斩断的袍子,猛然踏前一步,地下浮现出八仪宫位的地盘图案。
奇门遁甲。
黄袍道士从胸口掏出三张黄纸符箓,随手一洒,幻化为三尊天王怒目的六臂力士!
天师符箓。
当那三尊高达几十丈的符箓力士踏入那个地盘之时,瞬间有三根巨大藤蔓破土而出,缠绕力士脖颈之间,三力士发出阵阵嘶吼,却是动弹不得。
钟无量那张满脸胡茬的面孔瞬间狰狞,腰间黄花剑滑鞘而出,哪里还有半分出家修道之人的雍容文雅,手腕一抖,一记雄浑内力打造的剑势刺向郭奉胸口。
那郭奉身为北陵第一道教上清门中数一数二的武道大宗师,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手指掐诀,口吐天道运转箴言密令,以土象术造出两块百斤重的巨石迎向那龙虎道士的黄花剑。
剑退石断,郭奉与那黄袍道士斗法相持不下,朝着身边那个背棺的活死人厉声吼道:“长孙攸关看着做甚,还不动手!”
那个绷带缠身的活死人微微歪头,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下一刻他身上的白色绷带猛然炸出,激射向刘子明。
黄袍老道士持剑准备援手,却因为一瞬间的大意踏入了坎宫水位,凭空摔落沉入了一条大河!
没了老道士的阻拦,似乎刘大人的死亡就是眨眼的事情,可这小子着实运气非凡,一道紫色身影闪到两人身前,身法之快令人叹为观止,一记落刀直接斩落了那些袭来绷带。
紧接着四面八方有大批重骑奔袭而至,看装扮乃是大内禁军之中最精锐的锦甲军,领队的是一个身穿明黄蟒袍的英武少年,正是南陵朝,太子殿下!
而那个出刀相救的紫衣护卫正是东宫第一高手,神武司统领关凉月。
禁军涌入布衣谷,也就是因为刘子明二人安全了,同时也意味着想要逃再跑已经是不可能了,眼下他将入京直面这最糟糕的局面。
秘杀堂老道士郭奉心里暗骂一句“该死,不能再动手了”于是他便命那活死人退下,那长孙攸关果然听命行事,没有再对刘子明出手。
刘子明如释重负,笑脸看向马背上的太子殿下,“殿下来了,是来救刘某的?”
太子殿下冷哼一声,提高嗓音,朗声道:“大学士犯叛国造反数桩大罪,我奉父皇旨意押你回京,听后发落! 若有阻挠者,一律同罪,就地正法!”
年轻公子一脸无辜地举起双手。
大统领关凉月给了手下一个眼神,几名神武司的护卫给刘子明上了铐,押着他上了马车。
童姑娘愣在那里,咬破了嘴唇,追着马车走了过去。
马车被掀开一角,刘子明带着手铐替童姑娘擦去了刚刚滑过脸颊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