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炉区,灼热的炉膛轰鸣,流水潺潺,湖面一如既往笼着薄雾,山色迷蒙。
秦溪面对手中已逾百锻的剑,迟迟下不了一锤。
心有些乱了。
许久,秦溪慨然长叹,丢下锻锤,面湖盘膝而坐,吐纳呼吸。
仡楼芳的音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从辈分上来说,仡楼芳算是青竹的姨娘,关系亲近,虽然青竹总是一个人行事,但她自己心里明白,不远处有这么一座宗门的秘境,总会暖暖的。
但如今仡楼芳就这么死了。
不知道青竹知晓这个消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如果青竹问罪于秦溪,又该如何作答。
且不提阴阳家的阴谋,单从仡楼芳的作为来看,虽然偏颇,可出发点却真正是为了毒宗。
所在之位不同,所虑所思也不同。
终于能够出鲜花山谷的毒宗男男女女,想到的是享受,快乐,即便裴珠,也只是他们中另类的一个人罢了,因为他们的出发点从来都只是自己。
唯有仡楼芳,只把毒宗的利益和镜湖山庄的未来放在首位。
否则若当真甘于平淡,已是庄主的她混日子即可。
即便站在诸葛稷查案的角度,也很难评判仡楼芳的是非。手上的人命自然罪无可恕,但这世道,每天横死的人以万计,若不是孔家千金失踪,根本不会有人关心老船家之死。
毫无疑问,这六年来孔明月过着无比悲惨的生活,只因孔家势弱,女子位低,便注定了悲剧的人生底色。
但仡楼芳却让孔明月彻底重生,包括仡濮深也脱胎换骨,难道他们是不幸的吗?
每一天他们二人脸上洋溢的幸福和快乐并没有假。
就如此活在梦中,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方才潜回小屋更衣,眼见仡濮深仍在昏迷,孔明月目光呆滞坐在屋前,这是大梦方醒的苦楚,或者是身上余毒的效用,秦溪不禁觉得,硬生生断了孔明月的毒,似乎有些残忍。
一时间,秦溪竟不知逼死仡楼芳是对是错。
镜湖的阴阳家,这三个人,居然让秦溪一点也恨不起来。
直到晌午,秦溪也未敲下一锤。早早下了工,装模作样地行至花间殿,宛若惊雷般地听闻仡楼芳与阿桃阿贵的死讯,简简单单带了几块浆饼和几份小菜,便匆匆回了小屋。
不擅伪装的秦溪,只觉得呆在人群中时间越久,越容易被人认出在祭庙蒙面出手的,便是他。
小屋中空无一人。
秦溪坐在小桌前,咬着浆饼,也没了胃口。
不多时,房门轻响,秦溪忙去开门,来人却是一袭黑衣的诸葛稷。
诸葛稷也不多言,坐下便吃,脸色落寞。
“查到什么了吗?”秦溪问道。
“什么也没查到。”诸葛稷饮了口白水:“我顺着甬道一路到底,从山壁那个岩洞内的小门跃出,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全部提前撤走了。”
秦溪惊讶道:“动作这么快?什么都没留下吗?”
诸葛稷叹气道:“连个竹简都没留下。看样子恐怕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周边的几个岩洞我也都去看过,几十号高手突然全部消失,仿佛从未在那里出现过一般。”
“这就奇了怪了。我们针对芳姑姑的行动是昨晚临时决定的,从月白与芳姑姑的对话中也没有发现我们泄露行踪的迹象,怎么会早早就将人撤走?”
诸葛稷沉吟道:“一路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按目前已知的信息推断,我猜测岩洞驻守的那批高手与仡楼芳的目的或许并不相同,月白昨夜表示知晓有人混入镜湖山庄,有可能出于不愿暴露那批高手的目的,便早早通知他们撤退了。也有可能,如月白所说,此间事已完成,那波人便能够撤退。”
“要这么说的话,这镜湖山庄周边,居然有两拨阴阳家的人?”秦溪面色凛然。
诸葛稷点头道:“极有可能。我们目前知晓的事情大多是围绕仡楼芳的行动,而她的目的表面上开起来却过于冠冕堂皇,简单来说,仅仅是为了让镜湖山庄变得更好而已。这让我觉得,如同山阴那名潜伏在衙门的人作用一样,仡楼芳这一支,也是为了更深层次的目的而摆在明面上的一个幌子,也正如此,当仡楼芳暴露,月白可以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秦溪摇头道:“太复杂了,这一环套一环的。”
诸葛稷长叹道:“谁说不是呢。如果这些谋略都出于月白之手,倒还真不负鬼谷之名。”
秦溪沉默半晌,忽然道:“有个地方,我倒是可以去探一探,说不定会有些新的发现。”
诸葛稷立即摇头:“我知道,但是太危险了。一来你不知道那里确切的方位,夜探的话,视野极差,找都不一定找得到。二来他就这么一走了之,怎么可能不在那里留下后手?你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反而浪费了这么久以来潜伏下的身份。”
秦溪淡淡笑道:“或许,不用等晚上,就现在,白天,光明正大地去看,有何不可?”
诸葛稷惊道:“你这就要自己暴露了?那以后你在这里打剑岂不是会很难?若阴阳家有后手,必定会针对你的!”
秦溪摇头道:“早上几乎整个山庄都看见了,骑乘雪隼之人,使飞刀杀了芳姑姑。我若是还一点反应也没有,才暴露做贼心虚吧。”
诸葛稷一愣,点头道:“说的也是。”
午后,蝉鸣声声,空气中充满了燥热与不安,正如这镜湖山庄中人的心境。
短短一夜间,毒宗子弟面临巨大的变化,正如被焚毁的祭庙一般,信仰彻底崩塌,在仡楼芳歇斯底里的怒骂中,许多人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行为和能力产生了怀疑。更多的人,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巨大雪隼空降飞刀的可怖一幕,仿佛所有人的生命都能被瞬间终结。
此时秦溪出现在上山道上,一身紧身束衣,负手直直向着祭庙废墟而去,自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看,是秦公子,他要去祭庙?”
“早上发生那件事的时候,秦公子好像还在湖边打剑呢,看来即便是秦公子,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一个孩子,即便有心帮助我们,又能怎样?”
“你不知道吗?他可是墨家钜子,就连三娘都对他十分尊敬呢。”
“三娘都死了,提她作甚,心如蛇蝎的女人!”
“唉,虽然我也觉得三娘的做法不对,但她说的都是实话啊!”
“别说了, 快看秦公子,当真冲着祭庙去了!”
“快跟上!”
秦溪又一次立在焦灰的祭庙前,偌大的甬道入口黑洞洞地朝着天空,仿佛地底下潜伏的长蛇,张开了巨口。
秦溪立在仡楼芳身死的位置,低头看着这一地的血迹,心情十分压抑。
背后有脚步轻响,很快一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响起:“秦公子不去打剑,莫非是来此凭吊三娘?”
秦溪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正是葛洪,淡淡道:“芳姑姑是被阴阳家月白所杀。此人与我本就有些仇怨,我意去山巅探查,或许能发现月白藏身之所,洞察其目的,也能少一些枉死之人。”
秦溪的话音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跟上来的毒宗子弟耳中,不仅知晓骑雪隼之人的身份,更惊讶于眼前这少年郎讲出此话时的态度。
对手是一瞬便能击杀三人的绝世高手,少年郎居然丝毫不怵,还要只身赴险地!
“如此,在下谢过钜子大人!”
葛洪也不阻止,反而对着秦溪的背影深深一揖。
众人心中震动,屏气凝神。
秦溪逍遥挥手,行御风之法,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下,整个人轻轻飞起,直上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