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都已说完,王籍之也不再多留,起身道:“是你的话,还是做个江湖人好。”
说罢仰天哈哈一笑,径自推门而出。
秦溪未料到王籍之来去如风,正欲起身相送,话音已自屋外传来。
“钜子大人乃不拘礼法之散仙,请不必送了。”
待秦溪追至房门口,王籍之早已融入夜色之中。
匈奴刘渊称帝。
这则惊天消息很快在士人中传开,却心照不宣均不公开谈论此事,以至于朝堂忧心忡忡,民间却平静无波。
子时已过,钱唐县衙内院还有一间屋子亮着。
诸葛稷与庞薇同坐一案,一人在案首,一人在案尾,均在翻读书卷。
小县城平日里无甚大事,乡里小案也都是即问即判,这差事倒是让诸葛稷体味到几分闲适,能让两人掌灯至深夜的,也只有刘渊称帝之事了。
诸葛稷手中翻看的乃秦溪留下的《墨经》,几乎想将机工之法印在脑子里,以备战时之需,远在南方偏僻小县,心却早已飞到洛阳。
庞薇在读钱唐县志,从旧时起了解这小县内的民风名人,权做陪伴诸葛稷的消遣之举。
啪!
诸葛稷重重放下帛书,一巴掌拍在案上,咒骂道:“这厮居然还敢称帝!”
庞薇缓缓放下书卷,凝视着诸葛稷,柔声道:“《墨经》上这一页夫君已翻了一个时辰,必然不是艰深难懂,而是夫君心念着北方,也读不下去吧。不如我们早些就寝,有什么憋闷之事,榻上说说?”
诸葛稷有些懊恼地看了眼庞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灭灯入榻,诸葛稷只平躺着仰望。秋夜的皎月透过窗棂,印在庞薇梳妆的小台上,徒增一片清冷。
温软的身子凑过来,庞薇环住诸葛稷的臂膀,贴耳道:“如此便好了,夫君有什么苦闷,都诉与妾身听吧。”
诸葛稷只觉一阵药草的纯香入鼻,心神定了定,长叹口气道:“又能说什么呢,我所想的,薇薇定然早就知道了。”
“妾身自然懂得,当初我们自故里南下,一路销弃旧宅,拜访故人,不正是为了避他。”
“当初他自己想称王也就罢了,凭借一个借来的刘姓,居然还攀附上太祖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天下皆知,那刘渊本就是小人,诸侯手段,只是自得其乐罢了,只不过眼下我们离得太远,又没什么能力,自然无法勤王。”
“是啊……”庞薇这一句说到诸葛稷心里,颇有些惆怅:“竖子无能,只能徒增哀叹罢了。”
“可别这么说,你才多大就已经有了功名,已经很好了。再说,大晋王朝若不自乱,那刘渊怎可能借机称帝,若无法消弭自身的动乱,即便在正面战场上平了刘渊,不还是有下一个刘渊冒出来么。”
诸葛稷默然无语。
“说回来,那刘渊着实太可恨,深谙借势之道,将自己的姓氏利用到极致,可叹苦了祖奶奶,还得忍受她最敬爱的父皇身后还要被人举作大纛。”
“唉……”
诸葛稷又一声长叹,半晌问道:“今日白天你回去看祖奶奶,她身体可好?”
“好着呢,还亲身下园子,种了些故里的花。”
“是啊,我们在故里只住了十来年,祖奶奶可是住了一辈子,怎能不想家呢。她有和你说什么没?”
“就还是那几句话,要我督促你勤政爱民,不要负了高祖什么的。”
“哦……没说什么别的?”
“说了……”
庞薇答了一句,却没了下文,诸葛稷等了半晌,轻问道:“睡着了?”
“没有……”庞薇答得很快,却把脸庞靠到诸葛稷肩上,温柔道:“只是祖奶奶说的别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
“这有什么的,自家老人的叮嘱,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说……要我们早些完婚,她整日里没什么乐趣,想抱曾孙子。”
“哦……好呀!”
诸葛稷忽然吃吃一笑,手动了动,庞薇一声轻呼,细声道:“夫君,不要,会被人笑话的!”
“怕甚,如今民风开放,孔娘子不也是奉子成婚,她都快显肚子了,旁人怎会不知?”
“……不要呗,就当是为妾身留个好名声。”
“……好嘛。”诸葛稷悻悻道。
“那你……后天去吗?”
诸葛稷微微一愣:“去哪?”
“镜湖山庄啊,你提到孔娘子我正想到,喜帖上说的不正是后天吗?”
“对哦!我们还未准备贺礼啊!”
“我的县令大人,这就开始忘事了呀,夫君且放心吧,贺礼的事妾身明日去办,来得及。”
“嘻……吾有薇薇,万事无忧。”
“就知道贫!对了,还有个事,他不也在镜湖山庄么,你到底怎么想的,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老死不相往来吧?”
诸葛稷抚摸着庞薇的秀发,淡淡道:“自然不会,虽我未错,但我倒愿意与他诚恳道歉,却不知他是否想见我。”
庞薇往诸葛稷胳膊上蹭了蹭,讥笑道:“两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放心好了,他若不愿见你,到时候我去和他说。”
“薇薇,我突然觉得你像一个人。”
“谁?”
“妇好。”
“滚!就算我是,你离殷武帝也差太远了!”
“唉……伤心了……”
正如消息闭塞的乡民对北方大事一无所知一般,镜湖山庄的气氛也喜庆热烈的似在太平盛世。
红聘礼、红绸带、红喜字、红绣球。
所有人都喜笑颜开,依照礼俗全身心地忙碌着。
虽是自由婚恋,但孔家毕竟乃世儒大家,三姑六婆,喜娘轿夫一应俱全。
山庄之人有能者挑一职任之,有空缺的裴珠亲至山阴聘请。
喜帖四百份早已散发,还未至正日便有亲朋陆续赶来。
但整个山庄,除了裴珠之外,再无它人主事。
谢裒虽时不时与先至的士族接洽,却受制于水师事务,经常不在。
本来还有个葛洪能上上手,如今葛洪又已走了。
秦溪……自打山庄开始准备孔明月和仡濮深的婚礼起,裴珠就没见过这个人。
有时候忙到鸡飞狗跳,裴珠也顾不得面子,满山庄大叫:“秦溪,给我出来!”
却从未得到回应。
裴珠不知,远在断崖之上,月白的小屋前,秦溪正端端坐着,但看云卷云舒。
秦溪在思考,却一时想不透。
王籍之、纪家、王导、刘渊、诸葛稷……
秦溪似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左边一条通向本真的自我,什么也不用管,不想管。
右边一条,通向纷杂的世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难道选择右边才是成长吗?
秦溪不想丢了这一份纯粹,却发现自己日复一日地苦恼着,也无法再纯粹下去。
每当夜深人静时,秦溪才从断崖一跃而下,如鹤羽般悄无声息地落在自己的小屋前。
只是这一夜,当秦溪出现在竹楼门口,背后一个女声突兀响起。
“属下斗胆相问,咱们的镜湖令这一天天的,究竟跑哪里去了!”
秦溪愕然,回首时才发现,檐下红彩绸的阴影中,是裴珠的身形。
秦溪尴尬笑了笑,回道:“近日……心情不佳,我去山顶修炼真法了。”
裴珠从阴影中走出,任凭月色洒在自己脸上,满是疲累却仍有勾魂摄魄之颜,虽有些不忿,更多的却是无奈。
“放心,我不逼你随我一起主事。”
裴珠轻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薄薄的布包递给秦溪:“今日早晨到的,你回去自己看吧。”
秦溪有些狐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接过布包,还未及打开,裴珠道:“明日是孔明月和仡濮深大婚,无论如何,请你在上席待到正礼结束,可好?”
秦溪轻轻“哦”了一声,冲裴珠笑了笑,立即又低下头打量着手中的布包。
裴珠摇摇头,无奈地兀自走开。
借着洁白的月光,秦溪清楚地看见,这布包一角有一处工整的刺绣,图案如刻在秦溪骨髓里一般熟悉。
正是镌刻在折星底部那个谷国的文字:“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