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春霞上门的时候,冯静柔正忙着织毛衣。
她长得又瘦又小,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褶子看着比刘凤英都要多,一只眼睛乌青,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
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儿,畏畏缩缩地躲在秦春霞身后,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裤腿。
秦春霞一只手里拎着个深蓝色的包袱皮。
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拴着一个同样脏兮兮的小姑娘,年纪跟秦凌差不多,眼神儿看着不太正常。
母女三人往家门口一站,看着像是要饭的。
“静柔!”
秦春霞唤道,声音又细又小,几乎听不到。
冯静柔正低头织毛衣,抬头看到三人,愣了一下才认出是秦春霞母女,忙放下毛线,起身相迎。
“大姐,你们怎么来了?快快快,家里坐。”
秦安安看到秦春霞时,心里一咯噔,忍不住想:【她真是大姑妈?怎么这样……老?!】
按照书里的讲述,秦春霞今年不过46岁,怎么看着像66岁一样老?
秦安安仔细回忆着关于秦春霞的细节。
她是家里的老大,自小就被刘凤英压着干了许多农活,每次背猪草都让她背小山似的一大筐,硬生生压弯了腰。
18岁那年,刘凤英为了三百块钱彩礼,逼她嫁给大十岁的二婚老男人何东。
秦春霞跪在地上哀求,哭到背过气去,仍旧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何东是煤矿工人,挣钱不少,说出去也好听。
可他虐待媳妇儿啊!
前一个媳妇儿,就是遭不住他的虐待,疯了。一个凛冬之夜,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
何家人统一口径,只说她是自己疯跑出去的,至于真实原因,至今无人知晓。
作为边缘配角,书上对秦春霞的描述很少,对何东一家更是一笔带过。
秦安安不知道大姑的生活细节,但看着她脸上的淤青,就知道,何东没少打她。
大姑眼神怯懦,看起来,离疯也不远了。
跟在她身边的,是她跟何东的三女儿何三妮和四女儿何四妮。
秦春霞嫁进何家后,一直被要求生儿子,却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何东厌弃极了,连名字都懒得给女儿起,直接就是何大妮、何二妮、何三妮、何四妮。
何大妮、何二妮已经年满18岁,被何东以高彩礼“嫁”出去了。
何三妮跟着秦春霞去煤山上捡炭块儿时,被崩落的石头砸到脑袋,疯了。每天就想着往外跑,秦春霞无奈只能用绳子拴着她,天天带在身边。
因为何三妮疯了,不能“卖”个好价钱,何东憋了一肚子气,没少打秦春霞。
尤其是,何四妮出生以后,更是变本加厉。
秦春霞一开始挨打,还会回娘家诉苦,希望娘家人能给她撑腰。可是,秦福田两口子拿了何家的钱,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只会骂她不中用生不出儿子。
渐渐的,秦春霞就很少回娘家了,只在中秋和春节才依照习俗回来送节礼。即便如此,也得不到刘凤英的好脸色,哪次礼品送得少了还要挨顿骂。
她今天突然来,冯静柔已经猜到原因了,肯定也是要劝她签谅解书来的。
嫁进秦家二十多年,大姑姐秦春霞从没刁难过她,而且对她有恩,冯静柔自然以礼相待。
让大姑姐坐下,给母女三人每人倒一碗白糖茶,冯静柔先开口:“大姐,如果你也是来劝我签谅解书,就不必开口了。我不会同意的。”
秦春霞佝偻得坐在板凳上,掀着眼皮看冯静柔,眼神中早已没有一丝灵动,只剩满满的忧伤和怯懦。
打开蓝色的包袱皮,露出十几个卖相极差的橘子,一看就是从批发市场垃圾堆里捡来的。
“大姐实在没什么能带给你的,这些……还……能吃。其实……我也不想劝你……”她一讲话就习惯性得低下头,声音更是低到几乎听不清楚,“是他们非得逼我来……”
“他们”,不仅是秦家兄妹,也包括她丈夫何东。
岳父岳母进局子,说出去很没面子,会被矿上的工友们笑话。
今天上午,付红梅到何家一说,他就逼着秦春霞回槐花村说和。
秦春霞知道父母犯了大错,不愿出面,就被何东打了。
付红梅当时也在场,只是象征性得拉架,根本没真心护着大姑姐。
秦春霞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何东说,要是我拿不到谅解书,就让我和三妮四妮死在外面,不许我们回去了……”
她突然双膝跪地,冲着冯静柔磕头。
“静柔,就当大姐求你一次,行吗?”
“签下谅解书,给我和三妮四妮一条活路,行吗?”
冯静柔赶忙去拉秦春霞起身。
正在喝糖水的何四妮,见妈妈跪下,立刻放下碗,跪在妈妈身旁。
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不停地哆嗦。
“三舅妈,别打我妈,求你别打……”她下意识求饶。
一句话,惹得冯静柔的眼泪溢出眼眶。
秦安安同样大受触动,抱着葫芦的小手攥成拳头。
【vocal,何东真不是人!肯定是他在家经常打大姑,所以,小四姐才养成条件反射!】
【在小四姐眼里,只要妈妈跪着求饶,就一定是要被打了!】
秦安安心声里的真相,像是一根根针扎进冯静柔心里。
她忙抱起何四妮,柔声安慰:“不怕不怕,小四不怕!告诉三舅妈,你爸经常打你妈吗?”
何四妮儿茫然地点点头。
她因为营养不良实在太瘦,一双丹凤眼显得格外大,迷茫地看着冯静柔,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已经跪下了,却不会被打?
何三妮远远地躲到墙角,抱头蹲着,情绪上来,不停地“啊啊啊”得大叫。
秦春霞泣不成声。
“静柔,我就求你这一回!就这一回……”
冯静柔内心五味杂陈,看着可怜的大姑姐,这一次,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秦安安很想劝大姑离婚,远离渣男,独自美丽。
但她知道,现在是刚刚改革开放的八零年代,多数女人都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离婚远不像后世一般容易。
【其实,倒不是不能放两个老家伙出来,但是必须有个条件!】
【必须逼他们交出爸爸的通讯地址!】
秦安安暗自思忖。
只要爸爸回来了,两个老东西就别想再欺负妈妈!
冯静柔的想法,跟小女儿不谋而合。
她拉起秦春霞:“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县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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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的秦老二家里,秦光宗、付红梅、秦耀祖、周翠芬,四人全都蹲在墙根儿,耳朵贴在土坯墙上,仔细听隔壁的谈话。
秦春霞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他们啥都听不清楚。
四人急得抓耳挠腮。
“大哥,你说冯静柔这回能同意吗?”秦耀祖低声问大哥。
老三每月定时寄信来,估摸一下时间,这信和钱又快寄到了。
信是寄给老娘的。
娘不在家,谁都没资格签收。
着急让她回来主持婚礼是假,签收老三寄来的钱才是真!
秦光宗要嫁闺女了,也着急拿钱添置嫁妆。
“放心吧,大姐一定能行。”他眸光深沉地道,“就凭大姐救过秦彻的命,这恩情,冯静柔必须还!”
秦彻被牛顶撞后,严重内出血,危在旦夕,急需大量输血。
冯静柔血型不符,没办法给儿子输血,在秦家人一个个往后躲时,秦春霞没有躲。
她撸起袖子,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臂对护士说:“能抽多少抽多少,我要救我侄子的命!”
可以说,没有秦春霞的话,秦彻活不到今天。
秦家人搬出大姐,也正是有此算计。
冯静柔不给他们面子,但救命恩人的面子,她不能不给。
果然,不多会儿,冯静柔就锁了大门,抱着秦安安和秦春霞她们一起出门了。
付红梅跑到门口,远远地看着,她们是往出村的方向走。
“成了!”
“俩人一起出门,一定是去县公安局,签谅解书去啦!”
付红梅喜形于色。